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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安可追

黄金为君门 符黎 1933 2024-12-08 10:3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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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上,春风拂槛,绿柳垂烟。便连那一座素已荒废的城西老宅里,也沿着墙根开出丛丛簇簇的花朵,水上的荷叶清圆地裹着蓓蕾,还如青涩未落的舞衣。

怀桢来此之前,已经听立德禀报过鸣玉长公主这段时日的情状。说是疯了,成日在烧香作法,不问世事;但他迈步走入这座荒宅时,却并未察觉什么混乱。

相反,此处的一切都静谧极了,温柔极了。

今日为见妹妹,他特意早早地梳洗更衣,将所有的疲惫烦杂都抛在未央宫里,自己轻车简从、松松快快地过来。他穿了一身玄黑的曲裾长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于冠中,腰间还系了一只白玉制的小狮子,随着他的步伐而在庄严锦绣间荡来荡去。从他那俊秀而平和的面容上,谁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没有人迎接他,长公主身边的仆从多数已遣散。他对这座荒宅十分熟悉,绕过地锦繁花的游廊,直入内庭,便先看见了那所谓的“法坛”——原来也不过是一座八角小亭,亭檐上挂着铃铛,风一吹便错落有致地响起来。

那传闻中已疯了的鸣玉长公主,却正在亭上抚琴。

她比过去瘦了许多了——过去她脸庞圆润如月,玉雪可爱,双眸笑起来总让人心生温煦。她喜欢穿嫩色的衣衫,藕粉或鹅黄,梳环髻,披帛帔,总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移步生香。她同时又很聪慧,在今上、齐王两兄弟得位之前的多个关键时刻,都有她巧动棋局,计定天下。

但她此刻已瘦成一片纸模样。穿一身白衣,只那双眼睛仍是很清澈的。弹到难处,还会像个小孩子一般微微嘟起嘴唇,自言自语:“不对么?昨晚你教我的……”

庭院空空荡荡,没有人应答她。草木低伏,春天从露水上跳过。鸣玉的眼神黯淡下去,变得空洞,映出一片不见底的幽黑。

她喃喃地道:“你不同我说清楚,我怎明白呢。一首曲子学了半个月了,你还要笑话我。”

说完她却又扑哧一笑:“不过横竖无事,今晚你来时,记得带上你的箫。”

*

怀桢呆呆地站在内庭边的游廊上,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鸣玉在同谁讲话?“昨晚”、“今晚”,又是什么意思?她要同谁相会?

“——殿下如入夜后再来,或许能听见一场琴箫合奏。”身后忽然有声音响起,惊得他向侧旁一退,仔细一瞧,才认出对方是曾经的太子妃方楚,如今只在鸣玉身边做个贴身陪伴的女官了。

方楚荆钗布裙,神色淡淡,好像对鸣玉的情状已毫不惊奇:“殿下不要听信外间那些流言,长公主如今过得很好。”

怀桢又看一眼庭中。鸣玉已经不再说话,反而是侧着头,很认真地在倾听着什么。而他只能听见风中有流浪的莺声,温温柔柔地从白云间掠过。

“是……是魏之纶?”他艰涩地开口。

方楚没有回答。

怀桢咬了咬牙,抬手焦虑地挠了一下后颈,转过身去踱了几步。他不敢再去看鸣玉了,心中仿佛被无数重车碾过:“……是孤害了她。是孤让魏公子杀了那匈奴质子,是孤同魏公子说……”

“这些,长公主都很清楚。她不会怪您。”

“正因为她不会怪孤……”怀桢张了张口,顿住。正因为鸣玉不会怪他,不会怪怀枳——鸣玉一直是那样地善良啊——所以鸣玉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孤总不能眼睁睁看她和亲异域。”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尽管孤后来才知,皇上原定的方案,是让长公主行至塞上做诱饵,并埋伏有十万兵马与匈奴相抗。”

方楚听了,却不意外,“是,此事长公主也同妾身说过。”

怀桢一惊:“她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方楚道,“她只是身不由己。”

怀桢久久地没有再言语。许多事,时到今日,他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做对了。抑或世间事本来也没有一件是对的,他仓皇地做出许多种选择,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顾此而失彼。

他想起那一扇黄金的宫门,门里是一个他再也不想去见的人。

“听闻陛下如今流连常华殿,不问政事,万机宸翰都交由殿下负担了。”方楚察言观色,平和地换了个话题,“殿下今日能来看望长公主,想是也不容易。”

怀桢猛然回神看住方楚,方楚却那么平静。

而后他才想起来,是,除了最亲密又最低贱的那几个下人,尚没有人知道皇帝在常华殿的处境。

他总之还不至于饿死他,一日三餐,还是会着人送去,常服用物,还是有仆婢换洗。在他想出下一步如何整治哥哥之前,他要哥哥活着,留着为数不多的尊严,在黑暗里、在锁链下,一个人活着。

也不知此时此刻,春草葳蕤,哥哥有没有想起同是那一座宫殿中,他们兄弟同母妃、鸣玉,四人言笑晏晏的时光。

他曾经,的确是有过一个世上最完满的家。

*

怀桢盘桓片刻,终于不愿再打扰鸣玉,便要离去。虽然嘴上不说,但内心暗淡,他对于市井间的传言还是相信了八分:长公主大概是真的疯了。

是他害的。

方楚看出他的孤单无措,送他至门边,叹口气,柔声道:“其实长公主缘何如此,妾身也不全然清楚。不过,殿下或可再问一问云翁云先生,他手眼通天,长公主很信任他。”

——云翁!怀桢几乎要跳起来。自己怎么会忘了,身边还有这样一个妖道!

心头的哀伤被怒火一烧,让他更加苦恨。他即刻决定去找云翁要个说法。云翁原被安置在未央宫太液池边的神祠中,怀桢走出荒宅大门,登上车舆,下令回宫,却忽然在此时听见了箫声。

车驾猛地一晃,缨络玉石齐齐一震,他抓住车栏,骇然不敢置信地向那荒宅内里望去。

缠绵悱恻的箫声,从那春意盎然的内庭盘旋而上,而只是片刻,就有琴声相应和着缠了上来,像是情人对面而坐,交颈细语,看不见的手珍重地触碰了又收回,在湿润冰凉的肌肤上颤抖着爱抚,凝结出泪水一般的痕迹。

“你来啦。”鸣玉仰起脸笑,“白日也来,便这样想我吗?”

箫声未绝,只是缠绕着她,托举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又拥抱住她的身躯。她那样地瘦,好像能被这箫声挟裹起来,飘飘荡荡,飞到天上去。

隔着数重院落,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怀桢脸色惨白,“哗”地放下了车帘。“回宫!”他再也不顾形象地大叫,好像要逃离这个地方,“把云翁给孤找出来,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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