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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
隔着大约半里之遥,怀桢披甲上马,身后张闻先、陆长靖、黄为胜等副将皆严阵以待。上千骑兵谨慎地包围出一个圆,马蹄踏得野草低伏,将钟弥围在了中央。
钟弥穿着一身胡式的皮毛长袍,蓄了浓密的胡须,当年被刺瞎的右眼紧紧闭着,眼窝深陷,看起来十分疲惫。他身材本来高大,这段时日却瘦得脱了形,使他整个身躯都似一副骨头架子在秋风中晃荡,只剩下一只左眼仍透出冷漠的精明。
“齐王殿下。”钟弥放缓了语速,不无轻佻地叫他,好像在反复咀嚼这个新鲜的称呼,“想不到这么久过去,你还在为你那哥哥卖命。”
怀桢勒马一笑,“我的命不给他,还能给谁呢?”
钟弥冷道:“上天留老夫一条性命,老夫终于能活到你们兄弟反目的一日。”
怀桢眸光微沉。钟弥不愧曾在朝堂疆埸驰骋数十年,怀桢已感受到留芳的目光带着思索沉沉向他射来。但怀桢并不惧怕,手指摩挲了一会儿马鞭,才道:“也要多谢钟将军曾留孤一条性命。自那之后,许多事都变了。”
他像在闲话家常,眸中云淡风轻,但又诚恳。雪谷一夜,御极称王,他与哥哥的感情与梦想,可不就是在钟弥扔下他之后,天翻地覆?
他转过身,温声吩咐:“请黄太守去同匈奴交涉,孤信守诺言,从此解围,也望他们不要再南下侵边。请张将军分队列阵入城,安抚云中百姓。请陆将军押住叛贼钟弥,务必让他活命到长安。”
不知是不是留芳的错觉,当齐王如此平和而有条理时,他那从容的侧脸,却特别像他那君临天下的亲生哥哥。那目光凛冽,竟让留芳的后背缓慢爬下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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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北方的秋夜冷浸骨髓,空虚的大风将军帐吹得呼呼作响,营旗飘荡,四面寂静。陆长靖已经去看过钟弥,后者被关押在一座铁制的牢笼中,见了他也只是冷笑:“陆将军,如今独当一面了。”
陆长靖也已老了,鬓发衰减,长眉低压。望着他,却似不受挑衅,只平静地比划了几个手势,便转身离开。
钟弥自然看不懂,毫不在意地冷哼。但听旁边看押他的兵士笑道:“陆将军说他没有舌头,无话可说呢。”
“想不到,陆将军这泥人也有土脾气啊,哈哈!”
钟弥一怔,望向远处陆长靖渐渐消失的背影。许久以前——总有几十年了——自己与梁晀、陆长靖,三人征战南北,饮酒啖肉,何其壮烈慷慨。然而斗转星移,时势变幻,他们没有马革裹尸,却也已经分崩离析,过往的一切,都只如一场露水中的梦境。
天地有万物,尽应输苦心。
主帐之中,一灯如豆。
陆长靖掀帘而入时,怀桢正在书案边,一手裹着毡毯,一手执笔写着什么东西。一见他来,便笑着招呼:“陆将军来得正好,有什么话要跟梦襄说,孤一并给你带过去。”
陆长靖讶异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中的书简。
怀桢笑意更深,“陆将军对孤也无话可说吗?孤同钟弥可不一样。”
陆长靖震了一震。齐王看似亲切,但若自己方才与钟弥多说了几句话,此刻的光景就会全然不同。当即双膝跪下,朝齐王毫不犹豫地磕了两个头。
怀桢眸光渐隐,锋锐棱角从水底冷酷地披离而出。他放下书简,走到陆长靖面前,陆长靖只能看见他那无情的铁靴。
“孤收到了方桓的回信。”怀桢的声音轻如烛烟,一只手搭在陆长靖肩膀,却好像要将他压到地底深渊里去,“他同意了,不日就会北上。”
陆长靖目光震动,伸出双手似想比划什么,又犹豫,最终说不出话。怀桢低头看他,拍了拍,“孤知道你要说什么。皇帝夺走南军,孤与留常侍只能带万余人押送钟弥,这在兵法上是极险的一招。但皇帝尚且不担心,孤又担心什么呢?”他干笑一声。
陆长靖做手势道:“小女……”
“嗯。”怀桢温和地道,“孤会同梦襄说好的。”
陆长靖放下手,眼中满是担忧。怀桢笑笑。
陆将军与独女相依为命,恩深义重,他从前世就明了了。陆梦襄甚至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只是他在匈奴之地捡来的弃婴;然而做父亲的,会为女儿出生入死,做女儿的,也会为了父亲以身犯险。
至于他——父皇是不必提了,鸣玉又自顾不暇。唯有母妃,或许还会这样舍生忘死地爱他。但母妃终竟已离去,他在这世上,也再没有这样的亲人了。
“陆将军,孤向你许诺。”怀桢的声音一字字落下,“孤若赢了,你有一世的荣华富贵。孤若输了,也绝不会牵连你。孤……一人做事一人当,成神成鬼,都是自找。”
陆长靖闭上双眼,胸中激荡。
他知道,齐王永远不会放松对他的怀疑,但齐王也永远不会轻易抛弃他。
他有许多话想跟齐王说。他想说齐王曾是多么天真任性,却一步步变成如今这样子,他看在眼里,有时难免觉出苦涩。他想说齐王的计策万无一失,最终仍是要着落在皇帝那反复无常的心情上,但他相信齐王能赢。他想说不论最终结果如何,他的命是齐王救的,他的地位是齐王保的,他愿意为了齐王肝脑涂地。
但他的女儿,梦襄,他还是希望她能远离纷争……
可是这么多的话,他抬起手,却不知如何传达。此时此刻,齐王的心绪,难道就如此平稳,难道就一丝一毫也不会乱吗?皇帝步步相逼,虎视眈眈,在得胜的关口收回兵权,那么齐王未来的每一步,都势必将踩在悬空的陷阱之上。
怀桢却像能越过所有纷纭,直接读懂陆长靖内心深处,藏得最深的那一句话:“陆将军放心,孤一定会保住梦襄。”
寂静摇曳的烛光中,陆长靖再次俯伏下来,双手向前,向他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是面对皇帝的大礼。
齐王久久没有言语,只是将毡毯拢得更紧了些,手指用力,骨节都泛出青白。
陆长靖离开了。
灯火飘摇,一人孤坐。怀桢衣衫单薄,脸色冻得剔透,眸光淡淡,没有别的表情。他写完了信,封好,又去处理案上堆叠如山的文书。
动作之间,从那散乱的简册中,意外地掉出一片孤单的木牍。
“劳阿桢久候,月下加鞭,恨无双翼。”
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木牍已旧,边缘生出暗色的裂纹。牍上的字迹也渐将漫漶,仿佛融化进记忆里,不知何时,就会再也无迹可寻。那时候的真心或假意,慷慨的风或缠绵的云,如今都已片片剥落,再不能回头了。
咸宁元年十月,齐王班师。二十万南军一半随黄为胜、张闻先留驻原地,一半交由陆长靖率领,自驰道折返。齐王本人,则陪同监军使者、中常侍留芳,领一万精骑与俘虏战利千乘,率先回朝。
与此同时,一封密信从甘泉道急速传入长安——
三辅叛军竟放弃京畿,径自掉头北上,似要迎击齐王回朝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