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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日黑暗一片的常华殿,忽然从上方投下一束光。紧接着便是风声,和顷刻间哗然而落的雨声。
但又只是一瞬,那些声音就被合上,万物重归寂静,只有那一束光摇摇晃晃地朝他而来,像是浮在海面上的最后一颗星星。
“哐当”。空空的酒瓶落在地上,转了个半圆。
怀枳抬起头,一时还不能适应地挡了挡光,但又从衣袖间望过去。他脸色潮红,视阈里朦胧一片,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像是踩着流动不定的海波,朝他走来的。
是自己喝醉了,才出现的幻觉吗?
怀桢低下头,先是看了半晌怀枳身周七零八落的酒瓶。今日他吩咐过,怀枳不论想要什么,都尽可以给他。看来他只要了酒。
其实哥哥在过去是很少喝酒的,更从不会喝醉,因为喝酒会误大计。
哥哥的“大计”,总是最重要的。
怀桢将手中的羽人灯放在一旁,灯火歪了歪,又重新竖起,冷烟向上直飘,缠绕在画栋雕梁。他环顾四周,那一扇黄金的门是再也打不开了,但除此之外,此处仍是个软玉温香的秘窟,想来哥哥在此生活得仍然体面。
他孑然立在漆案前,背对着哥哥,开口道:“今夜我办了一场诞节大宴。”
身后的人没有应声。
“所有人都向我伏首称臣,山呼万岁。”酒气萦绕在怀桢的鼻端,他今夜也喝了不少,连话语都变得温软,含着寥寥的寂寞,“原来这就是当皇帝的热闹。哥哥,不怪你喜欢,我甚至还没当上皇帝,就已经很喜欢这热闹了。”
此时此刻的哥哥,在想些什么呢?他闭上眼睛。哥哥会看着自己吗?他早听人禀报过,哥哥的手腕已经好了,手上的镣铐换到了脚上,那么哥哥又可以拥抱他了。哥哥会瘦了吗?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来过。哥哥还认识他吗?
可是他都没有转身确认。
他只是声音越来越轻,轻到几乎听不见了:“但是哥哥,我甚至还没当上皇帝,就有人要给我下毒,要让我死了。”
身后的锁链终于响了一响,他听见低哑的问话:“是什么人——”
哥哥还是下意识地关心他吗?
怀桢却又恶劣地笑了一笑:“他说是你指使他的,哥哥。大殿上文武公卿,成百上千人,他们全都听见了。听见了你要给我下毒呢。”
*
怀桢是有意要激哥哥,却很久没听到回答。
方才在大殿中,明明还同钟世琛分析得好好的,甚至也已经打算去查了;但此时此刻,他却生出几分后知后觉的不甘心: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不分辩?事到如今,口口声声说爱我,说不要我走,却连我险些被毒杀,也不肯多说一句来讨好我了吗?
他猛地转过身,光亮撞到梁怀枳的身上。
他的哥哥正坐在角落里,脸色苍白,颤抖着目光向上抬,倔硬地看住了他:“你也觉得是我做的?”
怀桢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他应该满意才是,这正是他最想看的反应。以哥哥的心机,应当很快就明白过来他自己的嫌疑有多重。他往前两步,怀枳像在咬紧牙关忍耐,他于是更加放松,蹲下身来,拉着怀枳的衣袖倾身过去,仍像个孩子一样亲了亲哥哥的脸颊。
哥哥的脸是冰冷的,眼色却滚烫,像沸腾的水。
亲完了,也不分开,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怀桢说:“是不是哥哥做的,哥哥自己最清楚。”
怀枳突然惨笑了下,“你不信我,多说何益。”
一个东西掉在两人交叠的衣衫上。怀桢低头,却见是那一根陈旧的红绳。
红绳早已磨损、断裂,但又重新系成了结,揉成了更短些的鲜艳的绳圈。
怀桢将它拾起,比在手心里瞧了瞧,又去看哥哥。
这是哥哥在囚禁中百无聊赖的消闲吗?断了的东西,纵然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又如何能就这样当成新的?
怀枳别过了头。怀桢便从他衣袖里捞他的手,手指摩挲过手指,他发现哥哥的指尖有磨破的茧,也不知和这红绳有没有关系。他又想笑了。
他抓住了哥哥的手,强硬地将五指都插进哥哥指缝,与他相扣。
“哥哥。”他道,“你不敢看我。你心里有鬼吗?”
怀枳当即毫不犹豫地再次抬眼看定了他。
怀桢认真地将那红绳缠在怀枳同自己交握的手腕上,用牙齿咬住一端将它绑紧。
怀枳急促地呼吸了一下,怀桢的唇便好像吻过他的手背。太近了。
两兄弟无声地斗着一场没有意义的气。目光交缠,醉意浑浊,怀抱是熟悉的,胸膛永远炽热。红绳绑不紧又散开,但十指仍然相扣,长发与衣袖都摩挲过对方的肌肤。雨声愈来愈响了,砸在屋顶,砸在房梁,砸在两人头颅上,似利刃要将两人贯穿。
今夜,乘着酒醉的河流,怀桢好像能理解哥哥一些。
他好像能理解站在万人中央的孤独,背负着权力,就像背负着一丛荆棘,芒刺扎在背上,也不得不挺直腰身。
但这些领悟,他并不打算同哥哥讲。
哥哥的眼睫颤了颤,看他向自己愈靠愈近,心中仿佛还在猜度他要做什么,但醉色晕上双颊,又像一种纵容。哥哥永远是纵容他的。
他攀上哥哥的肩膀,用错了力,哥哥的衣衫被他拽了一半,又露出那片刺青。风雨的夜,那一枝女贞花也像被寒冷所摧折,苍白极了。哥哥想让他坐稳,他却低下头,吻上了哥哥的锁骨。
怀枳猛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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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了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