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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14-2

黄金为君门 符黎 2077 2024-12-08 10:3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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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桢在温室殿阶下候了片刻,那紧闭的殿门訇然而开。

皇帝周身严严实实地裹了十数重裘袍锦被,只露出一个衰老的脑袋,半躺在遮盖黄罗大伞的肩舆上,由六名侍卫抬着,行出了温室殿。

“起驾——椒房殿——”留芳尖细的嗓音在雪中拖得绵长。

怀桢退到一边,梁晀看见了他,不暇说话,只摆了摆手。他便随着加入了肩舆之后的沉默队列,身边正是那位穿皂黑布衣的门客。

彼还用那双吊梢眼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下。

张邡。

椒房殿四周遍植皇后钟爱的海棠,深冬只剩枯枝,大风吹过,冰凌簌簌而落。数名宫人见御驾亲至,便在门口大放悲声,傅贵人早已赶来,正在殿内训斥御医,亦连忙过来行礼:“陛下!”又匆匆擦泪,“陛下您怎么起来了……”

“总该瞧一瞧她的。”梁晀平静地说。

明黄的肩舆迈过高高的门槛直入大殿,到殿后锦榻前才停下。锦榻三面围屏,描画着嫘祖、涂山、简狄、姜嫄,都是上古圣王之妻,母仪天下的垂范。此时此刻,所有这些女人的目光仿佛也都在向下看,她们所围绕着的本朝皇后,却已然气绝,面孔僵硬,双目突出,眼神里还留有最后时分的恐惧。

恐惧。

为什么呢,总是这样怕朕。

梁晀甚至觉得失望。

连最后一刻,都只是怕朕。

“陛下。”太医令跪拜上前,双手颤抖着奉上一只木函,函中摆着一只琉璃瓶,“此瓶曾被皇后攥在手中,瓶中之物,似乎是……水银。”

梁晀瞥了一眼,道:“是水银。”他长年服食仙丹,对水银、朱砂等毒物都很熟悉,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多抬一下。“她吃了?”

“……是。”

他从肩舆上稍微起身,盯住皇后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半晌,才终于从重重叠叠锦缎布料的底下伸出枯瘦的手,将那双目阖上。而后身子便不动了,似失力般伏在床头,贴着妻子说话——

“你猜,朕醒来之前,梦见了谁?”他悠悠地道,“朕梦见的,是我们的小五……”

是五皇子,而不是大皇子。

梁晀顿了顿,又笑,笑得干瘪而冷漠。

——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侍立在外的傅贵人拢了拢衣襟,怀桢站到了她身边。忽而从大袖底下伸出手,牵住了母亲的衣袖。母亲没有察觉。

“皇后若冰,畏罪生忧,惊怖而薨。”良久,皇帝缓缓开口,一旁的侍臣连忙拿出刀笔,在空简上飞快地记录,一时之间,只听见竹简沙沙翻过的声音——

“皇后平生好妒,于诸皇子母仪有亏,大皇子之案尤令天下悬心,朕不忍闻。但事朕多年,从未失德,夫妇恩深,亦有余哀。兹以皇后礼,葬于朕之初陵。

“贵人傅氏,懿德贤淑,可暂领中宫,一应礼仪簿书,皆以皇后印行事。”

*

诏书一出,天下哗然。

皇帝固然没有废后,但诏文明言钟皇后之过,甚至暗示是钟皇后蓄意害死了大皇子怀柄,滔滔物议,咸归于彼,于钟家而言,不啻断腕。大将军钟弥似乎一夜衰老,由人扶着到皇后灵前拜了一回,四面灵幡招摇,鬼影幢幢,无数宫人宦侍都在惺惺作态地哀哭,反倒是终于被放出来的太子怀松,却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眼下一圈浓重的黑影,眼神迟滞地扫过众人,好像连他的亲外祖父都认不出来了。

太子纵欲过度,精神不支,如今是人尽皆知的事。东宫刚解了禁闭,太子首先请去的却不是儒学师傅,不是朝廷重臣,而是那个方士云翁。据说那云翁又在东宫招了几次魂,厅堂殿阁皆挂满画咒的白幡,至于招的是谁则不得而知。后来,太子就寝必要点灯,但仍好几次还将太子妃误认成鬼,吓得滚下了床,事后又自觉丢脸,数度招来太子妃痛笞,东宫夜夜能闻见女人的哀声。

已有大臣开始担心,太子如此作派,若果然继位,内宫外朝,如何能安?

国家多事,各宫无主,唯有位在中枢的六皇子仍游刃有余,承担起了皇后丧仪的重任。他揣摩圣意,认为皇后虽然有过,但后位未废,虽然后位未废,但毕竟有过——礼者,贫富轻重皆有称,他如此指示尚书台,显然这有过的皇后终究应比无过的皇后差了一截。又吩咐长秋署、奉常署、大鸿胪等有司皆与尚书台一同参详典仪,特别提到奉常冯衷,乃当世礼学大儒,不可不多加请教。

诸路藩王陆续赶来,距京不到两百里时,也在六皇子的安排下,各自收到了皇帝谴告天下的诏书。

驿站客房中,陆长靖正陪着怀枳饮茶弈棋。灯花悄落,帘幔不飘,比之长安城的混乱,此处倒寂静得过分。久安在一旁收拾闲杂,思索着随口说道:“皇后自尽,皇上也没有稍加遮掩的意思,诏书里明说大皇子之案,这不是更加惹人猜疑?”

怀枳淡淡一笑,扣下一子:“皇后既然死了,脏水怎么泼都行。”

久安道:“那奉常冯衷,似乎又要得势。他会听六皇子的话吗?”

怀枳漫然道:“听不听话,都无所谓。泗水王也将带着夫人进京了,冯衷的心思难免活动,让他布置丧仪,给他点权力,是正中他下怀,此时此刻,正可拘住他不要轻举妄动。”

久安的脸都要皱成一团:“六皇子是这样想的?”

怀枳的笑容总有些旷远意味:“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如今母妃执掌中宫,阿桢领尚书台,而我带来了骁骑营的军队……”又笑着看了陆长靖一眼,“都是多亏了陆司马。”

陆长靖拱手行礼。他无法说话,有时显得木讷,但怀枳清楚,距离钟弥愈近,他的野心也愈烧灼了。就在这时,久安被人招出房外,又拿了一件木函回来,呈给怀枳:“这是六殿下亲印。”

怀枳接过,拆开,木函中央,安安稳稳地,正摆放着一对白玉狮子。

“这、这狮子不是早就被东宫收缴……”久安脱口而出,又意识到陆长靖在座,尴尬住口。

陆长靖的表情也有些微妙,向怀枳打了几个手势:“太子,很慌张?六殿下,夺回来了?”

怀枳笑了。

为了皇后新丧,怀枳所带来的一切贡物箱奁都披挂白布,驿站一片缟素,他本人更是直接穿上了行孝的素衣,不再佩任何饰物,这一笑,便如染出温柔风雪,可亲可念。但这也不过刹那之间,或许只是久安的错觉。

——“皇后没了,太子又如何长保?钟将军虽是一介枭雄,但眼下他没有兵权,只能死守尚书台,一旦尚书台被夺走,他就毫无用武之地。到那时候,哥哥在京外掌兵,我在内朝运作,我们能比太子做得更好,天下人都会看见,都会心悦诚服……”

三年,怀枳总记得三年前,他与阿桢抵足交颈,在漫漫长夜的喃喃细语。

——“你是我哥哥啊。我自然永远都只帮你的。”

一切,都和当初阿桢承诺他的,一模一样。

月光如水,透窗流淌,使那白玉发出淡淡的柔和光芒,一对威武沉静的雄狮正脚踩莲台,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地睥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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