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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鞭后,怀枳背上已没有完好的皮肉。立德也赶来了,给怀枳披上一件大氅,扶着怀枳慢慢站起,怀枳却还要牵着怀桢的手。
“小花猫儿。”怀枳给怀桢擦泪。
怀桢不言语,只是帮忙撑住他的身体。
留芳在天子身边久了,早修炼得八面玲珑,恭恭敬敬地一路陪侍他们到昭阳殿,还说自己请了好太医,此刻已在昭阳殿相候。言下之意,这一顿鞭扑是在怀枳面圣之前就早已注定,不论怀枳如何回答,都要受此威吓。
父皇的皇位,终究要留给钟家的儿子。
昭阳殿中,兄弟二人住在东殿,和母妃、鸣玉分隔开,原是为了避嫌,此刻倒行了方便,怀枳对立德等人再三申饬不许告诉傅贵人,往寝阁走去,果然见到留芳请来的太医。
羽人铜灯幽幽地燃起,按太医的意思,要先给怀枳脱去衣裳。可他的里衣已经随伤痕粘结,脱衣只恐撕扯皮肉,阿燕不敢动手,眼睫一颤还要掉泪。怀桢沉默半晌,上前:“我来吧。”
怀枳在床上趴下,怀桢也脱了鞋履上床,跪在哥哥身边,慢慢地撕下那些碎的布片,一一扔进阿燕手捧的水盆里。哥哥精实上身逐渐显露,宽阔背肌上满是被荆条鞭的倒刺刮擦出的可怖血痕,哥哥侧头看他,眉毛都皱在一起,像要跟他抱怨。可哥哥最终也没有抱怨。
——疼是一定会疼的——这一点疼,又算得了什么!梁怀枳他自己作的,他自己受罢了。何况这也不过一时的受挫,怀松那短命鬼只能做两年的皇帝,似哥哥这种无情无义的人终究会赢,那他又何必对哥哥滥施同情?
前世已哭过了,已知道了自己的同情没有好下场。为什么这一世还是要哭?
怀桢的手指轻轻擦过哥哥的伤口,沿着那劲腰的曲线而触碰到腰窝,那里还如会呼吸般微微起伏。怀桢怔怔然,却忽然想起自己今晚在诏狱里遥遥望见的那一方七尺高的刑台。
那刑台下有荆棘做的草垫,粘挂了无数罪人刑徒的血肉,或许日后,还会有他的。
原来这时候,哥哥也是知道的啊。知道被荆棘刺穿的滋味……
“——阿桢?”
怀桢蓦地回神,才发现旁人都已退下,寝阁中已只剩了他与哥哥二人。
哥哥已抓住他手,有意地拿开,背对着他坐了起来。哥哥将长发都捋到身前,又去床边拿衣衫。怀桢开口:“太医说了,今晚最好别穿衣裳。”
哥哥不回头地笑:“这可像什么样子。”
怀桢道:“那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说着,他便伸手将太医放在床头的纱布够来。他的话音或许太过沉稳,以至让怀枳都惊异,但怀枳仍没有转过身,只温柔道:“那谢谢阿桢。”
怀桢将纱布环过哥哥的腰。双手触碰到哥哥小腹,那里的腹肌便绷得紧实,条块分明,凝着平日宽袍大袖下看不出的力量。再往后,裹住伤处,用力缠了几圈,哥哥便吃痛地一笑:“你这是帮我包扎,还是有意绑我?”
怀桢平静道:“绑不住你。”
待包扎完毕,怀枳披上新的里衣,系好衣带,这才转过身来。衣襟里露出大片结实胸膛,被汗水洗过,背着火色,像是抹了油一般耀眼。再往上,怀枳的喉结微微滚动一下,盈盈的汗珠又滴落。
“今晚闯去温室殿做什么?”他问,目光里也似耀着火光。
又来了,兴师问罪一般。怀桢往床里让了让,意味索然道:“去看你的笑话。”
怀枳笑:“那是真够看的。”
怀桢讽刺道:“为了冯家,受苦到这个地步,你真是了不起。”
怀枳静了静,伸臂揽住他,一边吹了灯。寝阁瞬时暗灭下来,怀桢稍一动弹,仿佛就会撞到哥哥,他索性躺了下去,道:“你怎么睡?”
哥哥却也跟着他侧躺下来,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在他腰上轻拍了拍,道:“你先睡。”
怀桢面无表情道:“疼死你算了。”
哥哥发笑:“傻小六儿。”
怀桢闭了闭眼,有些烦躁,发狠地道:“我自然是傻,换了你那位聪明绝顶的冯娘子,可绝不会半夜闯入温室殿去看你。你不许我再讲冯家,你说你会处理,这就是你的处理了?”
“好好好……”哥哥息事宁人地哄他,此刻双眼已习惯了黑暗,窗外微弱的雪光投入,让他能看清弟弟的些微轮廓。他叹口气道:“是哥哥棋差一着,哥哥不好。”
怀桢的脾气被他陡顿截住,睁大眼睛,只看见哥哥隐忍中带了几分无奈的脸容。他这是认输了吗?在这样的时刻,哥哥在疲倦中透出些许脆弱,似乎是最容易动摇的。怀桢往哥哥身前凑了凑,目光凝得愈紧,才一字一顿地道:“哥哥,你知道父皇曾向钟将军许过诺言吗?”
哥哥拍哄着他的手停了下来,“什么诺言?”
怀桢的话音茫茫在黑夜中飘散:“当年父皇从中山起兵,借了钟将军的南军,直入京城。那时候,他便向钟将军许下重诺,这一世,永远不废后,不换太子。”
哥哥沉默了。背着雪光,他的身形像一座僵硬的死寂的山峦。
怀桢观察着他,手指无意识般戳了戳哥哥胸膛下的纱布。此时的哥哥,当然不知道这件内情。但是以哥哥的脾气,不亲自试一试,他也绝不肯死心的。
怀桢的声音愈来愈轻,话里的分量却骤然加重:“哥哥还记得大皇子吗?他死在父皇攻入长安的路上。那时候我年纪小,但哥哥一定有印象吧?”
怀枳惊疑:“你是说……”
“大皇子为什么会死?他的名字,好像叫怀柄吧?柄者,权也。他的母亲虽然早就不在,但他的名字,却很好听呢。”
少年的音色比孩童时更显沙哑,夜中听来有些怪异。怀枳不敢细想,只仓促地抱他:“阿桢,别说了。”
怀桢伸手挡在两人胸前:“哥哥,父皇是千古一帝,没那么容易糊弄。但他只是说不废后,却没有承诺不杀皇后。千古一帝,总是多疑而心狠,我们只有再等,再忍,皇后总会露出破绽。皇后没了,太子又如何长保?钟将军虽是一介枭雄,但眼下他没有兵权,只能死守尚书台,一旦尚书台被夺走,他就毫无用武之地。到那时候,哥哥在京外掌兵,我在内朝运作,我们能比太子做得更好,天下人都会看见,都会心悦诚服……”
长久的寂静,好像连两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抑或呼吸只是都融在了一处,化作凄清春夜里盘旋的水雾。怀桢目色湛湛,神容镇定,那鲜花般的双唇吐出冷漠的话语,却带出一种别样的性感。怀枳如着魔一般,手从他的腰部上移,抚过他的肩膀,又一下一下地顺过他颊边的发丝。
弟弟长大了。挡在两人中间的手掌也像一块烙铁,烙上怀枳的胸膛,怀枳被他话中描画的前景所诱惑,忽然喘不过气来。
阿桢描画得太具体、太细致、太像真的了。
他想起御座上的金龙。他想起九鼎上的云烟。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父皇铁骑踏破平阳,他从平阳郡王的帅帐中寻到那一盏羽人铜灯,父皇便挥手大笑说:“阿枳找到了,便是阿枳的!”
阿枳找到了,便是阿枳的……
“阿桢。”他更加靠近了怀桢,好像唯有如此,才能看明白弟弟眼底的颜色,“阿桢,你会永远帮我吗?永远不离开我,永远陪着我走这条路?”
怀桢一怔。然而怀枳话音未落,又忍不住伸手去挡怀桢的眼睛,道:“不,你不用回答……哥哥知道,哥哥都信你。”
怀桢的眼前被他蒙入黑暗,心头却骤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他的哥哥,就算被迷惑,也不会放松了算计。前世的自己,何尝不是永远帮他,永远不离开他,永远陪着他走这条路?前世的哥哥,何尝不是山盟海誓,送与他无数珠宝、奴婢、封地,还说要与他共治天下——可是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其实他从没有得到过梁怀枳彻底的信任。
他送他珍宝,却怨他奢侈。置他金屋,却恨他无知。惯了他十几年,却判定他跋扈。梁怀枳,他即使杀人,也要占尽这天下的仁义道理。
“你是我哥哥啊。”怀桢轻轻道,软软的睫毛在怀枳的掌心掠过一梭的火焰,“我自然永远都只帮你的。”
*
怀枳将手拿了下来,便对上怀桢清亮的双眸,眸底水波盈盈地发颤。啊,自己真的很疲倦了。他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的感受,好像全身都浸入了温水里,伤口发作都无感觉,他从未发现,原来弟弟可以是个这么……这么温柔的人。
他的手指抚过怀桢的脸颊,又沿着鬓角,描过怀桢的下颌。原本是像孩子一般圆润的脸庞,不知何时却已显出棱角,有了几分英俊男人的骨色。弟弟是任性的、骄横的,但弟弟也会为了他哭,为了他笑,弟弟永远会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怀桢的脸颊贴着他的手掌,稍稍一动,便像猫儿一样蹭过。所有的沉默都不过是纵容。怀枳低下头,嘴唇贴在怀桢的眉心,这是怀桢所熟悉的吻,怀桢没有反抗,反而闭上了眼睛。
但这吻倏忽却落下,落在了少年的唇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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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累爆炸了,累到想要更个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