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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去还顾

黄金为君门 符黎 2034 2024-12-08 10:3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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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玉终于离去。秋风更凛冽几分,四面八方的高墙上映出四五个惨白的月亮。怀桢拢了拢衣襟,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表情不那么僵硬。而后才迈步,踏过一地秋霜,走入承明殿最深处的寝阁。

他的哥哥竟还没有睡觉,正坐在床边席上,手中执笔,悬腕凝神,在奏报后书写朱批。字迹沉着而峭劲,是他一贯的风骨。他面前的文书已经摞得高出他半个头,中间还夹了一份红翎急报,艳红的签条在冷夜中飘荡。

怀桢在后头呆望半晌,才去更衣。将袍服换下,只着一件素白单衣,放轻脚步,从帘后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窸窸窣窣间,长发从地面流过,他伸出双手,从后方环住了哥哥的腰。

“哥哥,”他依赖地将全身贴在怀枳后背,轻蹭了蹭,“鸣玉在外头跪了好久,我刚刚劝她回去。”

怀枳的身躯似凝固了一瞬。“鸣玉说我忠奸不辨。”

怀桢道:“她是小孩子嘛。”一边说着,一边将微凉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探入哥哥的衣衽底下。他不必看,那环住劲瘦腰身的玉带钩便轻轻地一响,是暗夜的开端与前奏——

怀枳却忽然抓住了他挑逗的手。

“她是小孩子,那你呢,阿桢?”怀枳甚至没有回头,而怀桢从指尖开始骇异地酥麻。“你也是小孩子吗?她要我放了魏之纶,你不懂轻重缓急,也非要同我作对吗?”

手指被扣住,怀桢的呼吸亦往上顶,顶到绝路,只能咬紧牙关,又不得不笑。他想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恐惧被拧成委屈从眼眶里渗出来,又流下那苍白的侧脸:“我只是……只是想来瞧一瞧你。今夜出了那样可怕的事,我……我不想一个人睡觉。”

怀枳一错也不错地凝视着他。

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将怀桢看穿。

是他不诚实吗?在床里床外,在朝堂殿宇,他同怀桢剖白过那么多次。怀桢有时候像完全听不懂,有时候却又像聪明得过分,他无论如何捉摸不透,心头的空虚愈来愈裂成巨大的深渊。

他快要掉下去了,却还在顾望怀桢的影子。

“阿桢。”他低声,“你为什么……”

“哥哥。”怀桢来到他的怀里,潮湿的双手捧起他的脸。他的声音轻缓,仿佛从深渊底传出的回响,“哥哥,我大胤有精骑千万,粮饷万石,不怕他匈奴压境。此前历代,从没有以公主换和平的。此后也不必有……哪怕战至最后一人,哪怕坚壁清野,天下丘墟,我也绝不会,绝不会把鸣玉让出去……”

怀枳凝视着他,目光似生了倒刺,绞过弟弟的泪水。他愈来愈想知道,弟弟眼中的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从案上拿过那一编红翎急报,抛入怀桢手中。怀桢怔了一怔,而怀枳已经推开了他,慢慢站起身,往帘外趔趄几步。红漆窗格上的月亮是素缣做的,被割成单薄的一片片,怀桢望着哥哥那纸做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这还是哥哥第一次推开他。

急报的函封已拆落,封泥生了牙齿,一下子咬痛怀桢的手指。他猝然低头,将简册展开抖了一抖,一目十行地掠过,顿时惊得险些将它丢下——

“十万?”他震惊抬头,目光紧紧咬住哥哥的背影,“你……从关东调了十万戍卒去雁门?”

“雁门是黄为胜守郡,也是商定的和谈之地。”怀枳垂眸,“单于已占领云中,将从云中至雁门迎接公主。原定公主和亲,单于亲迎,则十万戍卒,会埋伏在他的必经之道。”

“你如何肯定——”怀桢一顿,“要是单于不去呢?”

怀枳道:“单于不去,就会派钟弥去。”他冷淡地道,“那不是更好吗?”

怀桢道:“那也是要鸣玉去做活靶子!”

“这是最好的计策了。”怀枳道。

“总之如今是行不通了!”怀桢当即反驳。

怀枳停下来。低头,无甚意味地一笑。“是啊,如今是行不通了。”

怀桢胸膛剧烈起伏,与哥哥相比,他显得过于激动。他在惊诧之中明白了哥哥的意旨,但又被一种更深、更黑暗的愤怒所包裹,眼中的火焰几乎藏之不住。固然,一家人若能坐下来好好地计议一番,商定假意和亲,由大军前后接应——这的确就是最好的计策。但怀桢已经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计策,因为他还有二十万南军孤悬塞上,棋子早已落下,他已经再不可能与哥哥肝胆相照——

若是真走了这条诡道,他如何夺得兵权?如何掌控棋局,如何能反将哥哥一军?

十万戍卒……他在心中飞速地计算。不知是关东的哪位太守领兵,又不知会否听从他的号令?

怀桢目光幽沉,也站起身,朝哥哥走去。每一步都轻飘飘,像踩在黑暗的云上。为什么?为什么会对鸣玉的命运如此执着?他从来没有认真地问过自己。他只知道这一次,他不能再失败,不能再失败……他还要再试一次,他不信哥哥还会再推开他。终于他拉住了哥哥的手,又踮起脚,嘴唇试探地去碰哥哥的唇。

“你是不是担心我?”他的气息在哥哥身周缠绕,“可是哥哥,我会赢的。我会恢复云中,我会把钟弥押解回来,我会回到你身边。哥哥,你信我。”

怀枳沉默地看着他。怀桢似受不了这样被注视,于是沉醉般闭上眼,着力吻开那双唇,又反复地舔舐哥哥的齿关,以至上颚。舌头渐渐伸出来了,他踮脚的姿势不稳,脚踝重重地崴了一下,刹那间钻心地痛。他忍得艰难,但嘴唇还是柔软,带着伤去讨好,多少应该惹出一些格外的怜惜。果然,怀枳最终还是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他的腰那么软,还缠着哥哥送他的红绳。这么多年了,色泽暗淡,丝线磨损,也始终忠实地标识着他是哥哥的。怀枳心想,是啊,他终究是我的。

“是宫里人假传陛下口谕传召张邡的,也没有任何凭信,张邡便真来了。”留芳一板一眼奏报的话音如拴着铅坠子,在怀枳脑中晃来荡去,“不知是哪位公公,没有人瞧见,但在长安城外发现一架破损的辇车……”

那残剩的苦笑还在怀枳唇边,冷白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洒成无数碎片。阿桢啊,你口口声声为了鸣玉,难道你就是真的关心鸣玉的安危吗?

可是哥哥不会揭破你,因为哥哥比谁都更了解权力的滋味。

“哥哥。”是怀桢在叫他,“哥哥!”

怀桢很不满意。他衣裳脱了一半,落在哥哥胸前,又飘飘然掉在地上。怀枳恍然回神,去搂他腰,他却如游鱼般从哥哥怀里滑走,一手扯住哥哥腰带转了个圈——

于是那玉带上的印玺环佩全都掉下来,叮叮当当,绮靡的轻纱将它们托住,飞跳。

怀桢道:“哥哥,你信不信我?”

怀枳深呼吸一口气,最后望了一眼月亮。修长的手指抓住窗格上的木栅,“哐”地一声,将那月亮的眼睛重重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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