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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说什么?”他缓慢地问。
冯令秋发着抖道:“你、你别以为没人知道……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你犯上作乱,合该在地底发臭发烂!谁让你回来的?谁让你回来的!”
她说的话如此惊世骇俗,即使怀桢也全无预料。
他好像一个地底的鬼,突然就被日光钉在了一无遮蔽的地面上。
然而下一刻,他就猛一用力,将冯令秋甩到了内庭的一口枯井边。冯令秋挣扎着要起来,怀桢却一撩衣袍蹲下身,面无表情地抬手按住她的后脑,逼迫她向井中望去。
“好好看看。”怀桢的声音平平淡淡,泛着一丝丝从地底钻出的凉气,“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啊——”冯令秋失控地尖叫,她拼了命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肯听从。但是她越如此,越摆脱不掉那记忆中的画面——井中有梁怀栩的脸!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从井栏的砂石向下滑落,枯草烂泥之中,那张脸却愈发清晰地浮凸出来,怀着无穷追问似的温柔……
“你看见了泗水王,是不是?”怀桢引诱似地道,“我的四哥哥,他死得好惨啊。上一世,这一世,娶你或不娶你,他总是要被你害死。你说,异域的那什么佛祖,若知道你干了什么,他难道肯救你吗?我听说佛祖底下也管着地狱的,料想比幽都还要可怖。他会不会将你丢进地狱里去?”
冯令秋精心梳好的发丝都已散乱,妆容坏落,牙关打战,“我早已在地狱之中了。”她扬起那一弯仍旧曲线美好的脖颈,激声道,“你根本不懂……我早已在地狱之中了!”
上一世,这一世,都是她杀死了梁怀栩。也许自己终究不该去招惹那个人,也许一切都怪那人太善良,太愚蠢……
被关押起来后,她也开始做无数光怪陆离的梦。最初她以为只是无稽,渐渐却发觉梦境愈来愈真实,愈来愈让她沉溺。
她最喜欢的场景,是梁怀枳登基为帝,而她受金印玉册,成为皇后的场景。
万众瞩目之下,她昂着高傲的头颅,直起挺拔的背脊,迎向皇帝那无波澜的目光。她知道,自己会是最适合梁怀枳的配偶,自己会母仪天下,受千秋万世的爱戴与供奉。
——而这辈子的她,却从没有尝到那样的滋味!做不了皇后,那做什么都是一样的——在皇后的尊位面前,泗水王的王后与山野村夫的妻子又有何区别!
可她没料到梁怀栩也会闯入她这甜美的梦境。他身为诸侯王,站在宗室百官恭贺队列的最前方,抬着头,带几分忧伤,又带几分怜悯地看着她。她想不起来自己同这个泗水王有什么关系。她只想赶他走,赶他走……
“冯衷遭贬,你去求过泗水王吧?”怀桢淡淡地道,“过去我懵然不解,如今才明白了。你知道泗水王对你怀有好感,所以即令那时你已是梁怀枳的妻子,也还是要利用泗水王,为万一的不测寻一个容身之处。”
其实两世下来,许多事轨迹暗合,殊途同归,所变化了的,只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心情。
“但你没料到梁怀枳最终还是成功了。于是你毫不犹豫地踢开泗水王,做了梁怀枳的皇后。”明明日光敞亮,怀桢的声音却像从黑暗中低哑地吹出,“你知道梁怀枳多疑的禀性,做了皇后的你,绝不能再与泗水王会面了。泗水王克己复礼,自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们本来是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
“但有一日,他却入宫来找你。
“他那么谨慎的人,为什么会冒着死罪的风险,私下来找你?他同你又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竟让你要致他于死地?”
日色浮薄,风色哓哓。冯令秋挣扎着无法挣脱,渐渐也就不动了。她怔怔垂下头,发丝凌乱落进井里,井中泥泞,丛丛的枯枝碎叶上,仿佛还挂着鲜活的血肉。
他们说了什么?
冯令秋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他……他想回泗水。他求我帮他向皇上陈情,让他能将郑太后也带走。”
说出这些,她好像一下丧失了所有尊严和威势,不需怀桢再扣着,便自己跌在了井边。
连怀桢也不由怔了一怔:“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她将脸埋进手掌间,萋萋春草中,这个姿态是那样地柔弱堪怜。“但我……我害怕。他同我拉拉扯扯,我急于将他甩脱,就将他向后一推。而恰在那时,立德来了……”
*
泗水王怀栩,仿佛是个最好的男人。孝悌忠义,又兼有一些足以自保的慧黠。
他本来是足以自保的,若他没有与冯令秋纠缠上的话。
但咸宁元年,梁怀枳登基之后,也不知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了他的耳边,他下令除亲弟齐王之外,其余所有诸侯宗室皆须就国,且须留一位亲眷在长安做质——当然,诏书讲得并没有那么直白。于泗水王,皇帝只说是郑夫人年老,若舟车劳顿,甚不合孝顺之义云云。
怀栩立刻领悟,皇帝得位多疑,如今要铲除异己了。他如何能放心将老母亲留在宫中?但自己在朝中已一无奥援,接连上书求母,皇帝也只作无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去求冯令秋。
冯令秋却也没有想到,自己明明如此看不起这个男人,自己明明主动把这个男人扔掉了——
可当他来求她只为了离开她,她还是很不好受。
很不好受。自己将永远地困在未央宫中了,永远地困在那个看似宽仁、实则冰冷的男人身边,而梁怀栩却即将离开她,去往那个贫瘠的、偏僻的、一无所有的封国。
所以她面对面地说得很直白:她凭什么要帮他?留下郑夫人是她丈夫的决定,她凭什么要帮一个外人?
看到怀栩白透了的脸色,她才感到久违的快活又注入了心脉。她知道怀栩因有求于她而不会反驳,她所有的不甘心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出来:自己保不住自己的老母,来求旁人又有什么用?早知有今日,当初为何又不敢争上一争?要怪就怪自己太窝囊吧——她的选择从来都是对的,只除了那一次,长庆十一年,上巳节上的那一次——
“我争过的。”然而怀栩竟敢拉住了她的衣袖,目光直直地凝视着她,声音里像哽着潮水,“你父亲贬官而未废,是我求来的。那个时候,就连今上都不得不退避,是我……”
——不该说这些的。他当初出这个头,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他对她的好,都不是为了今日能用来向她市恩。
可是说出来了,他心中到底还是怀有希冀。他望着冯令秋,眼中还是冯令秋所熟悉的潮湿的温柔。
眼前这个男人,与她分明也没有来往过几次。但两人四目相对,她却觉得自己对他,比对那个名义上的丈夫还要熟悉,熟悉得多。
好像那个丈夫只是她野心的具化,她虚荣的表征,但梁怀栩——梁怀栩,他就是他这个人。
她像熟悉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地熟悉他。
冯令秋突然心烦意乱,不知是什么东西堵住了心口,让她的心每跳动一下都牵得五脏六腑剧痛起来。她根本不应该来见他,他那么温柔,可他今日所说的话却没有一句讨她的喜欢。
她咬了咬牙,一边将衣袖从梁怀栩手中拉出来,一边说道:“那又怎样?你能为我做的也不过如此。一文不值。”
梁怀栩愣愣地看着她,许是尚未反应过来,竟被她扯得往前趔趄一下。她下意识用力去推,绝不肯让梁怀栩沾上自己一点半点——谁料梁怀栩会那么虚弱,竟被她推得倒在了井边。就在这时,她听见侍卫巡逻的声音,而当先出现的,是那齐王所宠信的中黄门立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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