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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的厅堂上,宫人们还在洒水清扫。怀桢的寝房里则点上了极浓的熏香,烟雾缭绕之中,怀桢赤着双脚坐在床屏里,穿着干净的雪白里衣,也不盖被子,只抱着一只装水的银瓶,不时就要喝一口,但那双嘴唇仍然干燥得起皮。立德给他洗了些水果,他倒也乖乖地吃,然而吃了当即就吐,吐到最后胃里都没有东西,便不停地干呕,又不停去漱口。
怀枳已将那一包小羊肉扔了。他洗漱更衣,又在后殿的院落里站了一会儿,等待身上的酒气吹散去。春夜仍冷,天边的星子一颗颗亮起,仿佛大海上漂浮不定的船灯。今晚渤海国及东瀛来了使臣,皇帝大摆华筵,不惜让太官备上了最高等次的酒食,他们几个陪位的皇子也就跟着沾了光。怀桢从小爱吃太官煮的小羊肉,可是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回,一旦吃到,小脸都会满足地笑开,会抱着他喊哥哥最好,晚上还要缠着哥哥一起睡觉。
他总是有很多种法子取悦弟弟,哄弟弟那张小嘴说出最甜蜜的话。此刻却全都失灵了。
怀枳终于转身,走入这间寝房,立德等人当即都求助地望向他。他无声地挥挥手,示意他们将东西放下出去。
怀枳在怀桢身边坐下,一时没有去碰他。
怀桢也没有动,没有说话。
“阿桢。”怀枳动了动喉咙,喟叹般道,“你是不是怨我?”
怀桢抱紧膝盖,小小的身形团在大床的阴影里,几乎要看不见。但怀枳好像听见他骨骼发抖的格格之声,于是用力闭了闭眼,牙关也咬紧了。
“若不是我离京前锋芒太盛,你原不会被他们盯上。”怀枳话音低沉,“你被人刺了一刀,你差点就死了。可今日早晨,你还是不得不为他们说好话。你怕他们。”
“……哥哥。”怀桢开口,怀枳立刻转头看向他,好像热切地等待着他对自己说点什么。然而,怀桢说的却是:“与皇后斗,与太子斗,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怀枳那俊冷的眉宇微微地凝住了。像疑惑,又像动摇。
他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你明日要去登封了吧?”怀桢的话音冷静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孩子。
“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自己?”
怀桢道:“我说得不对吗?”
怀枳望着他,片刻,移开目光,“父皇的意思,太子身体不好,投简封坛的事,届时让我代劳。”
怀桢轻笑。“太子,身体不好?”忽而膝盖往前凑了凑,“哥哥,我今日听说,太子自打来了这边,每天夜御十女——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怀枳没有回答。若在平常,他一定是要管教怀桢不可说这种话的,但此刻他只是沉默。
怀桢又退回去,一脸恍然状,“我猜,应该是说太子身体很好吧?”
怀枳的眼中跳跃着那盏羽人铜灯上的火光。房中没有点别的灯,香炉的烟雾幽幽地将那羽人缠绕住,好像不许他身上的日光飞走。怀枳平静地道:“父皇已经做了安排,母妃是不会上山的,你又受了伤,明日便在山下等着。你和鸣玉若想出外游玩,同母妃说一声,带上立德即可。”
怀桢歪了歪脑袋。
是了,这才是他熟悉的哥哥。
说一不二,温柔但强硬,看似从善如流,凡事都软语相询,其实胸中早已乾纲独断。
怀桢攥紧了被角,像个撒娇的孩子般宣称:
“我要去海边。”
怀枳似乎没料到这句,“只是这样?”
“我还要你陪我一同去。”怀桢的掌心渗出汗水,渗进丝被里。他抬起脸,无邪地一笑。
怀枳道:“父皇此刻都要下旨了。封禅盛事,百年都难得一回,如何能随意更改——”
“我不管。”怀桢道,“爬山的事,谁爱去谁去!我就要你陪我。你不愿意?”
说来说去,不过是咬死了不让他上泰山,不让他去抢太子的风头。怀枳不能理解,耐心也几乎告罄,深呼吸一口气,“阿桢,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
“那你就滚!”
怀桢骤然大叫。
怀枳惊愕抬眼,怀桢却已抓过那一盏羽人铜灯向他砸来!怀枳匆促抬袖一挡,那耀眼的灯火砸在地上,“哐啷”一声巨响,乍亮而又乍灭,却已经在怀枳的额头上砸出一道血痕。
“你什么毛病?!”怀枳终于大怒,一把将弟弟推倒在床上,整个人压在他上方扣住他,“梁小六,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你十五岁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怀桢却似比他更愤怒,双眸都淬出红艳艳的冷火,“你杀了我,我让你永远省心。”
“我怎么可能杀你?”怀枳皱眉,又反复看他的脸,怀桢经不起这样的目光,别过脸,却莫名流下两行泪。
好像这一具十五岁的身体太过娇气,一点疼痛,一点反复无常,都会叫他掉泪。好像在他的潜意识里,泪水是他最无往而不利的武器,他知道哥哥承受不住他的哭泣。可是哭得多了,总会麻木,总会有再也哭不出来的时候。夜色沿着冰冷的围屏侵蚀上来,逼仄的空间里,他看见哥哥的眼圈也红了,嘴唇翕动着,呼吸温热地失控,哥哥好像要说点好听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样子。
这样的神气,后来的十来年,他却也很熟悉。
“是不是,”许久,哥哥的钳制放松了,人依然覆在他身上,像温柔地半抱着他,却给他找理由,“是不是伤口太疼,疼到你要说胡话了?”
他们兄弟虽然从小就受着许多冷眼,挨了不少教训,但他知道弟弟仍有一身骄蛮,是他惯出来的。是他心甘情愿、心满意足地惯出来的。
明明是钟皇后安插的刺客,明明是太子提供的匕首。可阿桢却要怪他,要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甚至要对他动手。怀枳的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可名状的焦躁。这根本不值当,自己去了泰山,对他们一家人只会有好处。阿桢有什么好怕的?太子又不会这样便死了!
怀枳焦躁地一转头,便看见床帘外搁着一把牛角尖刀,是刚才他打算用来切小羊肉的。他突然伸手拿过尖刀,抛在床上,冷冷地道:“你不高兴,你也刺我一刀。”
怀桢脸色发白地喘了口气,抬眼。他已不哭了,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瞳泛着晦暗的红。他只是碰了碰那刀上的宝石,怀枳已覆盖着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刀柄,自己将身子凑上前来,明亮而寒冷的刀刃猝然抵在他锁骨下方的衣料上,割出轻微的嘶响。
怀枳那冷酷的眸光又渐趋柔和,像做梦一般,轻轻地:“嗯?”好像就连这种事,他都要听一听怀桢的意思。
怀桢的眼神,一分分地清醒了过来。他垂下眼帘,手指在怀枳的掌心之中握紧刀柄,握到手腕上的筋脉都发青,指节显出了骨白。全身都快要被汗水浇透,背上冰冷黏腻的触感提醒他这不是梦境。
重压之下,有种疯狂的念头,蓦然开始如野草般蔓长,缠紧了他的呼吸。
怀枳另一只手抬了起来,去抚摸怀桢的背,将怀桢拉得更凑紧些,又去亲吻他的发顶。好像根本没发现这样一来,那刀便离他更近、更致命了——
怀桢再不犹豫地抓起尖刀,径直扎了下去!
怀枳只是“嗯”了一声,竟丝毫不见惊讶,身子往后晃了晃又立刻去抱他,额头上被砸出的血口因用力而再次流血,又与肩膀上的血混在一处,融融而下。怀桢扎了一刀,不能解气,但却再也拔不出来,他的脸色一下子惨白。
这一把刀太小巧,十五岁的他力气太弱,而扎下去的位置在锁骨以下、心脏以上,也终究是偏了。
他完全不可能凭这一刀就杀死梁怀枳。
他心中渐渐浮上无限的惊慌、愁苦、愤怒、怨恨,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觉悟。他抬起眼,在极近的距离里,怀枳已经将他抱紧,他能闻见哥哥衣襟上温软的气息。两人身躯交叠,血都流在了一起,怀桢开始剧烈地、绝望地颤抖,却抵不过怀枳炽热的、血做的怀抱。
“这样,你总该高兴了吧?”怀枳的声音低沉,气息也微弱下来,像在哀求自己的弟弟,“我受了伤,明日便去不了了。我陪你去看海,好不好?”
怀桢猛然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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