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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王夫妇在近午时告辞,皇帝已下诏,将他们在京中的临时住处重加修缮,规格更抬高一级,务必要衬得起大胤朝的脸面。
怀桢只管吃早饭,不仅把自己这份吃得干干净净,还把哥哥面前的食盘都端过来,猫儿似地都舔完。末了,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像是置身事外地感慨了一句:“看来是泗水王后不想离开啊。”
怀枳本来还在思索,连饭食被抢走都未反应。闻言,看他一眼,道:“她既然怀娠,经不起车马劳顿,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怀桢笑了一笑,“要是真的怀娠了,可是本朝头一桩大喜事。”
“朕此时正需要冯衷。”怀枳仿佛没听出他话中意味,只淡淡道,“冯娘子恐怕也清楚,她若离开,则与她老父无法首尾相顾。”
怀桢道:“泗水王自己,却像恨不得拔腿就走。”
“是啊。”怀枳沉吟,“阿栩若不是娶了这个厉害的王后……”
“再厉害又怎样?”怀桢却怪腔怪调地道,“冯娘子如今恐怕肠子都悔青了。”
怀枳一笑,从朝政中回过神来。知道这小鬼头是要旧事重提,于是顺着他问:“你很得意?”
怀桢哼了一声,故作老成地道:“我早知道她同你不合适。”
怀枳含着笑意问:“那什么女子同我合适?”
怀桢皱了眉,撇了嘴,“那我如何晓得,我又没碰过女人。”
这话说得别扭,却很得怀枳欢心,伸手捏了下怀桢后颈,怀桢便敏感地缩一下脖子。怀枳还打趣他:“今日怎么穿这么招眼。”
怀桢歪了歪头,乌发间的金钏儿便折射出外间的日光,刺得人眼晕。他不满:“我就喜欢招眼的,你不知道啊?”
怀枳撑着下巴道:“这么说来,你小时候,好像是看见怀松宫里那珊瑚树便挪不动步。后来有一回,阿燕戴了一支珊瑚红的发簪,你还非爬她肩膀上去抓来瞧,好险没被母妃打下来。”
怀桢一怔,“有这等事?我自己都不记得。”
怀枳道:“你遭了母妃呵斥,又跑我这儿来哭,要哥哥给你买红衣裳、红腰带。谁家的孩子穿成那样啊?我拗不过你,索性拿块红布把你裹了,扔床上去哄睡着,你才消停呢。”
怀桢眼波一转,盈盈生光,“原来从那么小的时候,你就会骗我了。”
怀枳心头微动。
怀桢的眼神,总像一个早为他布下的陷阱。陷阱之上,却又栽了许多可爱可怜的花。他无处申诉,反只能握住怀桢的手,叹道:“所以如今轮到你骗我了。”
怀桢脸色微变,又笑出声,“这世上哪有像我这样拙劣的骗子。”
怀枳将他拉在身边,附耳低声道:“你不拙劣了,你热情得很。”
怀桢听得耳热,回头朝他龇牙:“哪来的登徒子!”
怀枳便笑,好像终于能刺激出怀桢的羞恼便是他的胜利。那宽阔胸膛震动出清朗笑声,仿佛与他全无芥蒂。
怀桢听明白了。怀枳要同他调情,要隐秘而轻松地调情,好像雪谷中的那一场情爱也是隐秘而轻松,没有流血,没有伤疤,没有声嘶力竭的沉默和柔情似水的暴虐。
怀枳想要这样,他便配合他这样吧。自顾自问:“你的伤都好全了?”
“不是你说的么,”怀枳道,“朕龙马精神。”
怀桢嗤笑。
“好了好了。”怀枳揽过他的腰,伸手摸了摸那发顶的金钏儿,轻道,“这些日子,哥哥陪你得少。今日在内殿见客,便让留芳请你过来,不料你真来了——看见了你,便觉一切都是好的。”
怀桢笑容渐隐,低眉,只顾玩着自己衣袖边缘的金线。一道道纵横交错,缠结无解。
“我说了,接下来的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好。你再不用那么累,也再不用害怕了。”怀枳吻了吻弟弟的耳朵,“元正之前,帝陵开启,母妃也将落葬。”忽然感觉怀桢挣了挣,他用力压住,将双手覆在怀桢肚皮上轻拍了拍,声音也愈紧,“——乖小六儿!你听我说完。母妃的谥号和尊位都已拟定——庄懿皇太后,你说好不好?”
怀桢蓦地静住。
怀枳温和地笑着,像在对弟弟说话,又像只是自言自语:“过去,总有人夸赞母妃贤德,也有人说她最配衬做皇后。其实,做皇后有什么了不起?朕看她的贤德,就是因为不在乎罢了。父皇薄情寡义,始乱终弃,为何还要削尖了脑袋与他同穴?朕要她做皇太后,因为——因为她的儿子,是皇帝了。”
哥哥的声音那么平静,那么从容,怀桢听着,听着,却逐渐心如擂鼓,震响胸腔——皇太后!他反复品尝着“庄懿”二字。仿佛在他所有的失败之后,命运——也许命运伪装成了哥哥的形貌——还是抛回他一点奖赏。
怀桢蓦地转头,在极近的距离里执意凝着哥哥的眼瞳,喃喃地问他:“母妃会高兴吗?”
怀枳亦凝视着他,笃定地答:“一定会的。”
怀桢垂下了眼,终于,朝他伸出双臂。双腿缠住他腰,却越收越紧,声音也似从这怀抱中化作气流飘出:“谢谢哥哥。”
其实死了的人,哪有什么高不高兴?将母妃追封皇太后,可以让哥哥的统绪更加稳固罢了。但庄懿二字却是他喜欢的。
母妃到底要与后宫旁的女人都不同。
和那个男人再没有关系了,她从此是庄懿皇太后,因为她的儿子,是皇帝了!
怀桢乖巧地吻上哥哥的下巴,小猫一样舔他的胡茬,又向上,直到怀枳终于忍耐不住衔住他的唇,他便闭上了眼——怀枳几乎受宠若惊地托住了他,又小心地抚吻他,手掌一遍遍摩挲他头发。好像这是怀枳做对了事,理应获得的奖赏——来自弟弟的最纯真的吻。如果当皇帝还能带来这样的意义,那忍受所有的孤寂好像也不是坏事。
怀枳抬起眼。偌大的内殿悄无声息,只有弟弟还在他怀中颤抖。半开的殿门外,难得久雪初晴,天光如雾,万事都振奋如洗成了新的。
“阿桢。”他的唇贴在怀桢发上,手指从重重叠叠衣袍底下,抚上怀桢的腰际,摩挲那一串久远的红绳,“从此,天下是你我二人的了。天下是新的,你我也是新的。”
怀桢睁开眼,吻过哥哥脖颈上那细长的伤疤,唇下的脉搏俱旖旎地一颤。他的眼中便又掠过一丝嘲笑。
从此,一切都是新的。
再没有旧的敌人,再没有旧的阻碍。他们要做这世上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情人。
长庆十四年腊月十五,长安城西帝陵开启,先帝移灵入陵,谥武宣。先帝傅贵人赐谥庄懿,追封皇太后,葬于帝陵北山,俯瞰京师,不与武宣皇帝同穴。先皇后钟氏谥号被夺,棺椁移出帝陵,葬于南城。如此,武宣皇帝成为本朝第一个在地下无人相伴的君王,很少有人还知晓,他在生前曾如何扣住傅贵人雪白的脖颈,要她为自己陪葬。
庄懿皇太后落葬时,还有一桩轶闻。说是在绵延的北山上,文武百官的丧祭队伍达数千之众,人人皆看见齐王怀桢跪在母亲灵柩前,随着方士招魂,礼官唱赞,皇帝下旨,他却自始至终,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墓圹之畔,长风萧瑟,当北山的新土终于洒落,他竟还纵声大笑。
群臣对此多有腹诽,却不敢言,唯有礼学出身的丞相冯衷咳嗽了两声。皇帝明知齐王所为不合礼法,却不制止,反而抬眼扫过冯衷。冯衷当即跪地不言。
皇帝的目光,又落在冯衷侧旁的泗水王夫妇上,再缓慢地收回。
次年,改元咸宁。正月旦日,元会盛典,万国来朝,策名委质,鸟兽率舞,从此恭奉梁怀枳为天下四海的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