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婉早已失去了很多,她的家没了,她的亲人没了,她的镇子还在,但她想要一个家,家里必须要有她所爱的人,她所爱的人只有一个,只有她的青梅竹马。
其他人,她都不接受,固执的拒绝一切。
她不在乎人国,不在意五十年后的世界,甚至连复仇都没想过。
她只想守着自己和自己所爱的这些。
她又不是人类恶,不会爱上全部的人类。
她说。
要么带着我,成为我的人;
要么杀了我,成全你的家国大业。
没有第三个选择,只有你妥协我,或者我成全了你。
双宿双栖,亦或者,生离死别。
似乎没什么困难的,九成九的人都可以潇洒的抛下刀剑,说一声‘大不了老子不干了’。
但真的有这么容易吗?
七年时间,走遍山川各地,见过无数风景,有了积累的班底,有了统筹的规划,有了追随而来的后继者,有了一言而决的改革机构的权利。
无数心血,两千多个日夜,数以百计的同道同僚,金銮殿上呵斥九五至尊,暗中筹谋推动东宫即位,连权谋都碰了,手脏了心也脏了,为的是什么?
只是想要不再见到那晚的噩梦。
只要再给十年二十年,斩妖司就能真正的成体系运作起来,届时天下能太平很多,每年每月每天都能少死很多人,能让妖魔被拒于城墙关隘之外。
一旦自己走了,这一切都会崩塌,付之东流,没有了自己这把刀作为威慑,很快……就会倒退十年二十年!
那么,要杀了她?
更加艰难……她是柳小婉,自幼陪伴了自己十年,比七年更加漫长。
即便没成婚,也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留在家乡等自己七年,不怨不悔。
她只想要个家,很过分吗?很贪心吗?为什么她要去死?
青年握着刀柄,握住又松开,好几次想要将它投向地面,又一次次的失败了。
拿得起,放不下。
放下的都是圣人,都是佛陀,可自己只是个人。
钢铁意志崩塌了,白维头痛欲裂,无穷的无助和迷茫乌云盖顶,大雨也洗刷不清。
良久,他说:“你走吧。”
柳小婉目光凝滞住:“木头,你在说什么?”
“我不杀你,你走吧。”
“你在开玩笑,是吗?”柳小婉的笑容不复存在:“你让我走?我能去哪里?我还能去哪里!”
“你不走,我走。”青年转头而回,既然始终都是两难,干脆视而不见,就当做根本没来过!
“你给我停下!”柳小婉柳眉倒竖,她是生气了,或许是第一次对着木头生气。
过去的是个木头,现在的已经是块石头了。
她盯着青年停下来的背影,愤怒的呵斥:“你连斩妖都不敢了么!”
“你不是妖……”
“我是!”
“你是小婉!”
“那你带我走啊!”
她嗓音沙哑的喊道,咬着的嘴唇破开,血液叠着胭脂红。
你要斩妖,我宁可死在你刀下;
你要当我是柳小婉,就带我走。
唯独不要视而不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柳小婉不怕死,只怕他不要她了。
他还是不言不语,然后缓缓往前走了一步,仍然是想要逃走。
柳儿怒极,冲上去要争下那把卧虎刀。
但被推开。
又冲上去。
又被推开。
新娘跌坐在地上,头发披散湿透,嫁衣黯然无色,她仰起头,面朝着乌云黑天,发出沙哑惨笑。
“你不是木头,你只是个懦夫!”
“五叔能做得到的事,你却做不到么?”
“你就这么离开,就这么逃走,难道真的就可以视而不见了?你不仅丢掉了自己内心作为卧虎的自尊,而且也将我置于非人之地……”
“这天下之大,已经没有我柳小婉的容身之地了。”
她能去的地方就两个,一个是只能容下你我的小家,一个是坟墓。
该说的已经说的如此明白,还要说的多清楚多透明多惨烈?
青年嘴唇动了动,他咬住牙关,拔出卧虎刀,刀光被雷光照亮。
左臂落地。
卧虎看向自己的断臂,惨笑着。
“我配不上这把刀。”
“我也配不上你。”
“我留下一只手当做代价,就当做事平生第一次斩妖失败;就当做你亲手斩了负心人一刀。”
他离开了将军府,骑马穿过雨林。
和七年前一样,将女孩留在原地。
这一次,柳小婉没有嚎啕大哭,她只是低着头,默默流着泪,眼泪流干了,流出的便是鲜血,等鲜血逐渐干涸,等大雨逐渐停歇,她的一头青丝也褪去了黑发,一夜间化为白首。
这一刻起,柳小婉死了。
活着的,是新生的妖魔。
爱越深,恨越深,由爱生恨,越爱越恨。
将军府灭门案当晚,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走出去。
走出去的,只有断了一臂却更加无情的卧虎,以及满头华发无处可归的妖魔。
……
“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真相。”
老妪静静的看着死寂的天空:“你满意了吗?”
白维沉默一会儿,继续说:“我想再看看最后的结局。”
“也好,那就看看五十年后吧。”
……
五十年的时间,很漫长,却也有些短暂。
足以让朝纲大改,让衰落的国力恢复到盛世,足以让人民丰衣足食,足以从无到有的建立起一整套行之有效的行政体系,足以发动数次战争。
白维在斩妖司镇抚使的位置上坐了大半辈子,之后升到了指挥使,便就此停下。
他将斩妖司开到了各郡各县,负责处理一切妖魔相关事宜,并且毫不忌讳的伸手和皇帝要了军权,发动三次自卫反击战,扫荡盘旋在各个地方的妖魔军队。
可就如同白维所做的一样,人国之外的妖族也突然多出一代雄主。
她强势崛起,统领着一处弱小妖国以风卷残云之势,只用了二十年就一统十七国,将广袤西域收入囊中,之后用了十五年时间从无到有的建立一系列设施,其中不乏从人国这里照搬来的各种制度,但靠着强制推行的法度、规矩和刺激经济、改善民生等等政令,让这个国家迅速繁荣。
缺少资源的妖,本是靠着掠夺其他国家的资源才得以苟延残喘的存活,因为自身资源不足,只能对外扩张,这就是任何草原文明的发展必经之路,但五十年的时间,让这种掠夺为目的的战争形式迎来了少许转变,从你死我活的掠夺侵略,变成了两个大国之间的互相对峙。
只是,人和妖仍然是互相仇视着,彼此仍然是敌人。
时长,妖国的女帝也会统帅军队来到战线最前方。
她一头白发,衣着始终是鲜红如一,看上去就像个弱不禁风的倾城佳人。
在她的麾下,是数以万计的妖国军队,狰狞的掠夺者基因驱使着妖族如狼群般发出嘶吼声,海啸般的冲击着天与地之间。
她的正对面。
相隔或许不到几百米之外,是独臂的三军统帅。
时光流逝,卧虎以日益苍老,皇室赐予的驻颜丹让他始终保持着青年的样貌,他目光沧桑。
在他的背后,是数以万计的精锐铁骑精锐甲士,黑云压城,而铁甲依然在,沉默的战士们等待战鼓擂动,呼吸声如同海潮般绵延百里,如同岿然不动的群峰。
女帝的视线跨过漫长的时光落向三军统帅。
独臂卧虎回望着他的青梅竹马和毕生大敌。
如同宿命般,沙场再相遇。
五十年,只见了三次。
每一次见面都意味着血流成河。
好在,不再会有下一次了。
白维要老死了。
他一生征战太多次,留下无数暗伤,不论多少灵丹妙药也没办法保留他的生机,他注定是要早衰的。
于是他留下了斩妖司指挥使的腰牌,放在了案板上,留给了愿意去接受它的人,然后牵着一匹劣马,回到了早已繁荣的家乡。
动用一点特权,把自己家乡建设的好一些,没什么难度,把白宅和柳宅也留下,更是轻而易举。
过去照看着两个宅院的人是她,近在咫尺;五十年来,照看着两个宅院的反而是他了,远在千里。
他又一次回到了家乡。
面容仍然年轻,过去的老人,走的走散的散,也没有人还认得他,也没有人还记得他。
他来到白家宅子,将劣马送入马厩,错觉般听到了笑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有孩子跑过去。
白维自嘲一笑,穿过几米宽的街道,来到柳宅,柳树仍然在,柳条鲜嫩,又是一个初夏季节。
他独自坐在柳树下方,什么都不想,只是靠着大树干,闭上眼睛,一睡便到了傍晚时分。
等睡醒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右手开始扒起树根,不一会儿,翻出了一坛酒。
五十七年……接近六十年的女儿红,还埋在这儿。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女儿红发着呆,不知道该不该打开。
然后,他听到了笑声。
“我还没嫁过去呢……”
白维回过头,柳宅门口,站着一如五十年般美丽的女子。
她穿着五十年前的嫁衣,就站在门前。
白维站起身,或许是老了,他没有那么激动,而是瞬间明白了什么。
“看来,你是不情愿让我老死的。”
“不愧是朕的头号心腹大患……是啊,不亲手杀了你,朕寝食难安。”
这对话,顷刻间回到了他们应有的位置,看着彼此,你死我活。
然后白维抱起女儿红:“喝点吗,小婉?”
她也立刻跑过来坐下:“当然了,木头,你以为我等了几十年啊。”
身份被搁下,祂们仍然是要好的青梅竹马。
陈酿的女儿红醉人,白维真的醉了,他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五叔当年的心情了。”
柳小婉托着腮帮,双颊飘起晕红,醉人芬芳,呵气如兰:“五叔当年是什么心情?”
“愧疚,但是不后悔。”
“可我很后悔啊,我到现在都后悔,你为什么没有杀了我。”柳小婉说。
“小婉,我现在可以放下了。”
“木头,我放不下。”她用几分醉意的目光看着他:“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分离的越久,就越喜欢,我越喜欢你,就越恨你,五十年时间,一点点的加深,每次想起你的好,就想到你的残忍,我除了爱你和恨你之外,已经几乎没有别的感情了。”
“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说这个?”白维难为情的苦笑。
“但你我还和当年一样。”小婉抱着手臂垫着脑袋,侧过眼睛,凝视着他:“我们变了吗?”
白维看向年轻的手掌,除了内部的腐朽之外,似乎真的没变。
“或许,没有吧。”
“是啊,你未娶,我未嫁。”
“你就这么想要做我过门媳妇吗?”
“想啊。”
“明明你恨我入骨。”
“我是不会让你老死的,你得死在我的手里。”
“不怕脏了自己的手吗?”
“不怕,因为我觉得一只手的代价不够,远远不够。”
“看来这五十年来,你过的很辛苦。”
“其实也不是,妖魔那边不算太难,只要会杀戮就可以了,而我很擅长这个。”
“你什么时候变得擅长的。”
“或许是从将军府开始吧,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了,闲来无事就去杀些什么,妖魔挺好的,杀着杀着,它们就尊我为王了,很奇怪吧?”
“我不想听这个。”
“那太好了,我要跟你说一整个晚上。”
“别……那咱们还是结婚吧,拜天地。”
“好啊,就在你家里,我提前布置好了。”
“……你什么时候?”
小婉拉着木头,就像小时候一样,穿过街道,跑到白家,推开房门,红灯高照,花烛大囍。
没有宾客,只有两个七十岁的年轻人。
白维也换上了红色的新郎服装,来到门口。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对拜之后,饮交杯酒,女儿红更加醉人。
白维真的有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仿佛回到了二十岁那年,几十年如同黄粱一梦。
右手抬起,缓缓掀开红盖头。
红烛之下,佳人笑靥若花。
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充盈着,他忽然间意识到,原来这种幸福感是如此的充实,比起他亲手缔造的那些成就,更加的温暖,没有天下那么大,但它仍然很好,很美好。
柳小婉似乎等不及了,主动迈上前一步,踮起脚,吻了过来。
柔软嘴唇覆盖,一阵电光流淌过脊椎,白维有种心脏被贯穿的触感。
血色溢开。
他低头一看,卧虎刀刺穿了他的心脏,也刺穿了她的心脏,将新郎新娘的心穿过,串起。
虎首刀灵哀鸣,主人与妖王的心血让它战栗悲鸣,灵性被污浊,几乎归于凡铁。
然而柳小婉还是忘情的拥抱着亲吻,她的爱和恨在这一刻走到了极致。
直至生命最后一刻,她松开手,轻抚着他的面容,指尖划过脸颊。
“我终于得偿所愿。”
“可我怎么能让你如愿呢?”
“在最好的时候戛然而止,这才是我的复仇,让你体会到家的美好,然后再亲手毁掉它,我要让你后悔你当初没有选择我!”
“但是……”她的声音又瞬间变得温柔缱绻:“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孤孤单单,我会陪着你一起,从生到死,从家到坟墓。”
“我不在意妖王的千年寿命,你若是死了,我的爱恨要说给谁听呢?别想逃走,木头,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她重复着说,殷红双唇吐露着致命的爱与恨,执念化作诅咒刻在灵魂上,不被时光所磨灭。
“如果还有来生,我也会找到你。”
“下辈子,我也要记得你,找到你……”
“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