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中,空中下着雨。
青蓝色的雨水,是毕方的火焰,性质却又截然不同。
生转死,阳转阴。
阴火飘摇,如同萤火虫大小的火雨洋洋洒洒,落在一片燃烧成焦土的城里城外。
路上十里,纳兰清淑走的不紧不慢。
寻常妖族走进来,很快就会引发亡魂的察觉,不死的冤魂会怀抱着怨憎给予这群来者一个热情似火的拥抱,将它们变成自己的同类,亦或者,化作地上的一捧黄沙。
这些飘散的阴火也一样,触碰到,哪怕是大妖也要被烧去一层皮,她行走在这里,身上点燃一层青色的毕方火,在火雨中行走,每靠近城池一分都能感受到死气怨气浓一些。
死灵之所,却也是她曾经的家。
人生的前十几年都是在这座城里度过的。
纳兰清淑的实际年龄并不如外表看上去这么幼小,她也已经十八岁了。
直到十四岁时都是按照人的身体慢慢成长,可随着妖力苏醒血脉激活,她被迫退缩回到了幼女的状态。
从身体来算,她还是个远不算上是萝莉的幼女,但从心智来算,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能力单独做出任何决策,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按照母亲的一员,她把骨灰带到了青阳城。
纳兰镜怀的遗愿,是让自己的骨灰洒在青阳城外。
她说谎了。
纳兰镜怀从未让她进城,因为她很清楚,如今青阳城的数十万鬼魂,绝非靠着她一己之力就能处理的,别说是她,哪怕是皇庭,哪怕是诸侯联手,也很难让亡魂归天,令痕迹消弭。
纳兰清淑执意要进城,是源自她自己的意愿。
手里怀抱着冰凉的骨灰坛,青花瓷器江南窑造。
纳兰镜怀是个江南女子,本该在那烟雨般的江南里,和某个路过的俊俏男子看对了眼,亲手做女红缝嫁衣,然后安安分分的守着小家过一辈子。
可她飘摇到了这遥远地方来,嫁给了毕方,生了个女儿,成了万妖国诸侯的贤内助。
代代纵横家入万妖国,均有各自缘由。
元天健是为了施展报复学以致用,如同龙归海虎还山。
王燃是深仇大恨,憎恨妖族,恨不得将其断根绝种,即便他知道,对个体的仇恨不该转嫁到对种族的仇恨上来,但仍是一条路走到黑。
纳兰镜怀不一样,偌大万妖国,几乎没有谁知道她为什么来这儿,争个首位女鬼谷子的名号?
若是真有这念头,她不该嫁人生女,将全部精力用在经营自身才是。
元天健给予纳兰镜怀的评语是‘慧极必伤’,天生身子骨弱,天生注定早夭,她又不是一个争破头的性格,本不该来此地,更不该学纵横术。
纳兰清淑曾经听母亲偶然说过一些话,都不是直指人心的道理,而是一些琐碎小事。
如今回想,纳兰镜怀赴万妖国的理由,就在这些她偶尔会念起的过往小事之中。
母亲怀念的是江南是家乡,那不是什么苦寒之地,也不会到了冬日就让她隐疾发作,江南总归能见到些许雪景,但也是惬意的小雪皑皑,哪里和万妖国北方这般,一阵风吹起便冷的彻骨。
纳兰清淑耳畔仿佛回响起了母亲念旧的那些话。
总是施行严厉教育的母亲,唯有在这时候才会流露出少许的慈爱之色,乐意给她说说她从未见过的风景,从未了解过的传统,不知是对她寄托了几分继承的期许,还是单纯不希望她忘掉自己内心的那个江南。
而这份慈爱也在国破家亡后再无留存几分。
她走过残破的城门残垣,望着这副曾经繁华无比的主干道,对母亲说的那些话更加理解深刻了几分,对陌生而熟悉的纳兰镜怀多了几分更加透彻的了解。
她有了这么一份畅想或者幻想。
曾几何时,在江南水乡,船家撑篙而过,穿过桥洞,而桥面上,手里提着香囊的姑娘遇上一名撑着伞走过烟雨朦胧的年轻诸侯,人面桃花相映红。
母亲怀念的或许不是那个江南,而是江南里遇到的人和事,以及那份美好的回忆。
至于到底是真是假,她也不清楚,只是留存这样的幻想。
母亲全然不像是纵横家,她学来的纵横术,大多是维持均衡,而不是打破平衡为自身谋取利益。
可母亲这么聪明的人,真的会为了一次相遇一次怦然心动而来到千里之外的动乱国家,并且付出一生?
寻常女子一生莫过于柴米油盐相夫教子,而母亲的一生做了远比这更多的事,即便她只有不到十年的时间。
以往纳兰清淑是不信的。
可她由不得不产生这种推测,因为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又有一个来自明国的傻瓜,为了妖国公主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在万妖国这片泥潭里翻滚,被利用被欺骗。
可笑的又何止他一人?
朝露也同样可笑,既不能顺应本心抛下家国;又不能舍弃爱憎为国捐躯……两相矛盾。
当然,最可笑的还是自己。
“复国啊复国……”她伸出手,抚摸着焦化后被炙烤成温热的石头,轻轻一碰便风化消散:“只想着复国,可是哪怕复国了,哪里还有我的家呢?”
她回想起那貌合神离的团队,幽幽一叹,然后轻轻一笑。
其实和祂们待在一起的日子是轻松的,哪怕一路上有些吵闹和不安分。
随着了解逐渐深入,她发现每个人都藏着一些心思,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哪怕是普普通通干饭人的小蛇姬也总是时不时的语出惊人,然后装作一副天然的呆板模样。
也罢,都无所谓了……因为藏的最深的还是自己吧。
一心说着复国啊复国什么的,听都听烦了,伪装了好几年,差点连自己都信了。
不论是谁都把自己当做唯一的旗帜、希望甚至信仰来看待,在母亲走后,没有人能为自己分担这份压力,自己也必须装作和表演出足够的聪慧来,否则不谈被不被架空,到时候就连生死也由不得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将故事说下去,将计划推进下去。
至于成功率……原本以为它是不会超过三成的,现在居然还真的有了六七成的可能性。
意外总是接二连三,到了这一步,她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撒手了。
计划已经开始推动,后继者也寻好,最终结果如何,纳兰清淑也已经不在意了。
失败了是时运不济或天命如此。
倘若是复国成功,然后呢?又能如何?
她的国已经毁掉了,她和白泽公主不一样,她是真的亡国了,亡了的东西,再重建,也回不到曾经的模样。
她站在主干道往前看,是在火雨中熠熠生辉的残破宫殿,回头看,是曾经一派繁华的都城主干。
它曾经的气派,完全不输五一广场。
可她所熟识所认识的那些,已经付之一炬。
早已永远永远的留在了这里,也留在了过去的记忆中。
她不渴望复国,渴望的复国的是那些并未失去全部的民众,她可以回应他们的期待,但绝不希望被这份心愿束缚成为象征与傀儡,所以她要挣脱,就像此刻一样。
纳兰清淑踩踏着温热的砖石,在阴火簇拥中走向最深处。
神态流露出孩童般的欢喜和轻松,在这里终于不需要再做任何的伪装。
“我回来了。”
“母亲,我们到家了。”
“父亲也在,我们可以团聚了。”
宫墙上,青蓝火焰的亡灵毕方展开翅膀,遮蔽天月,如父亲将孩子拥入怀中。
……
十里外,白维弹指一挥,一粒沙落在火雨里消失湮灭:“我想明白她敢去赴死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