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霜月的状态看上去无比糟糕,就像是一个人连续熬夜工作四十八小时,已经变成了只懂得敲键盘的码字机器,神色涣散,目光空洞,步伐僵硬,如同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
而在这万分丧失之中,从躯壳最深处,眼瞳空洞的最深处,有一股恐怖正在迅速的溢出。
这个状态的她完全看不出半分杀意,这不意味着杀意消失了,而是完全内敛收缩坍塌。
她其实只做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释放自己内心积压的负面情绪。
知性生命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是感情,或者说,感性。
情绪的波动蕴藏着无限大的能量,可以和神秘共鸣,可以和世间规则共鸣。
感悟本身就是力量,就是境界,可感悟不是谁都有的,但情绪就不同了,谁都有情绪。
哀伤的、快乐的、沮丧的、痛苦的、愤怒的、嗟怨的……多种多样的情绪。
从这样庞大的情感中择选出一种作为力量的指向标,就意味着这种情绪往往是自身最不愿接触,最畏惧,却偏偏最为丰富且被刻意忽略的情绪。
它所象征的不是人的成功,而是自我的脆弱,是不愿意去面对的事实,是不想去了解的恐惧。
克服和直面恐惧,才能使人更强大。
话虽如此,但如果不能克服,就会被早已累计庞大的它所吞噬。
柳生霜月最为不情愿接受的事实是什么呢?
是父母的早亡?是被迫背井离乡?
是对剑道的坚持,对父母遗愿的执著?
是害怕自己愧对父母,还是对自身天赋的怀疑?
虽然这些都是很坏很坏的事,但她……其实不算很在乎,因为这些痛苦,她都熬过了,一次没有退避过。
唯独有一件事,唯独只有那件事,她迟迟不情愿去面对。
于是她看向橱窗,看向美丽婚纱,看向镜子碎片里这个伤痕累累的自己。
更加庞大的情绪溢出,无法抑制,不想抑制,不可抑制……
柳生霜月咬着牙,发出痛苦的声音。
她内心无法压抑这种冲动,因为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兄长要结婚了,但新娘不是她。
这是她最害怕遇到的事。
兄长可以没用,可以变成废人,或者变成一个烂人……这都无所谓,柳生霜月有足够信心,哪怕变成了那样的兄长,她也能陪他到老。
甚至,兄长可以消失,可以失踪,她会不计一切代价的将他找回来,如果死了,就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死而复生,哪怕献祭一切,哪怕灵魂奉给奇迹。
她最不能接受的,不是失去他,因为失去了,可以找回来;但被舍弃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兄长是她的心灵支柱,正因为有他在,柳生霜月才有机会才有动力才有信心去追寻自己的人生。
便是死亡都不能将祂们分开,但她无法想象,被兄长丢弃,被他抛下的场景。
仅仅是想到这一点,她内心的嗟怨就无法断绝,化作紫色的火焰,熊熊燃烧。
于是她的刀也开始燃烧紫火,这火焰丝毫不滚烫,触碰时只觉得冰冷。
冰冷就对了。
她的心也是冷冰冰的,从伤口里渗出的血都是凉的。
嗟怨。
嗟叹,怨恨。
嗟叹意味着不舍;怨恨意味着不甘。
柳生霜月倒是很希望自己能得到更帅一点的感悟,盖因她内心的格局真的不够大,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能有多少格局和开阔的视野?
她的人生至今都太短暂,积累不够多,一辈子看到的风景很多却也很少,她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亲人,是一个能回去的地方,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心意成就剑意,格局决定差异。
白维的格局足够,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踏入大宗师,刀镇山河缺,踏入武圣境,天下天下唯我独尊……全都是以上辈子的成就为基础铸造而成,其实相较之下,柳生霜月的剑意才更加的正常。
她眼前的那堵墙已经不存在了,留下的只不过一张纸。
想要刺破这张纸,得献祭一条不是那么有价值的人命。
甲级重犯,杀人过百,极恶之徒……正合适。
柳生霜月挥刀,月夜见村正释放出的不再是温柔的月光,那刀光弧线仿佛一轮妖娆的紫色残花,静静盛放开,并不璀璨,甚至有些黯淡,却不妨碍它那股凄凉的美和刺骨的冷寒。
李七宗从垃圾桶里拔出半截屁股,咆哮一声:“给我破!”
一剑搅碎了刀气,剑罡横扫向柳生霜月的眉心。
后者步伐灵巧的走向李七宗,仅仅歪了歪脑袋,就避开了飞驰而过的剑罡,同时曲卷手指,弹出玻璃碎片,破空声中李七宗身上开了三处血花,轻伤而已,但进一步惹毛了这杀胚。
柳生霜月陡然逼近李七宗,左手直接握向那把杀人剑,同时挥刀刺向李七宗的胸膛,后者觉得这女的怎么越打越疯,抽剑同时剑罡一收一砸。
村正刀转动起来,离手刀飞旋之中割破了李七宗的衣服,命中躯壳,却被缠绕的荆棘剑罡弹开,但绕了一圈后飞回到柳生霜月手里,她再度挥刀追击。
和之前不一样,她的速度仍然很快,但没有那么快了,仍然是斩击不断,但一招一式变化莫测,每一出刀都能在李七宗身上留下一道伤口,虽然不深,但每一次都有效果,无效打击瞬间被清减到零。
如果去刻意观测霜月的真气流动,会注意到,她此时的真气在剑意加持之下,不单单只是快了,而且是轻,刀如此轻易,斩人留下的伤口也同样不深,只是那股嗟怨剑意上附着的冷意令李七宗的体温接连狂跌,他呵出的气都开始变成白雾了。
李七宗试图继续靠力量压制,大范围的爆发剑罡和靠着无限的罡气防御和进攻,是他唯一擅长的;但这次他发现无法奏效了,因为来不及。
太快了。
每一次招式变化,光是为了防御都已经变得吃力,对方的刀之前只是快而密,如同骤雨,总有办法成片的防御住,可现在的刀像是无孔不入的冷风,稍微留下空隙就会钻进来,柳生霜月的身形也变得仿佛没有重量的轻盈,都说力从地起,但她临空落斩,依旧变换自若,追击的刀光次次命中。
一刀快过一刀,一刀强过一刀!
前一刀追着后一刀,轨迹不同,殊途同归,剑光分形,如雨落屋檐水滴成串。
李七宗意识到自己彻底没办法还手是他连续退出五十步之后的事,他本以为只要抓住机会就能断了对方的连斩,以为只要她气息用完就会停下,但是没有,仍然绵延不绝,嗟怨剑意重重叠加,那把刀仿佛没有尽头没有山巅,而是一次一次往复的潮汐,后浪推动前浪。
他不能爆发,因为找不到机会,防御,防御,还是防御,低头挨打,抱头蹲防,如果有兰顿之兆和荆棘之甲,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的穿上。
再这么下去,真的要被活活刮死。
不远处白星回瞪大了眼睛,从柳生霜月挥刀第五秒她就开始计算,这时候已经默默心算到了第三十秒,然而刀势仍然不断,剑意叠加往返。
第四十秒的时候,紫光璀璨的利刃已经能够撼动血色的荆棘,刺入李七宗的后背,劈开十厘米长度的伤口。
第五十秒的时候,利刃上的光芒已经不再明亮,甚至看不到燃烧的痕迹,刀也变得更可怕,小宗师的护体罡气如同刀刃前方的藤蔓,被切开斩碎,神秘之剑被压制的抬不起头。
第五十九秒的时候,她的刀刃上的紫光也从黯然变得深邃,深紫转漆黑,完全看不出半点紫色,变成了一片深邃,嗟怨剑意已增长到了极致。
然后,在第六十秒时,她出现了一次停顿。
李七宗等待许久,这是机会,是对方的失误,只有刹那停顿,但就是他需要等待的时机!
再这么持续增长十秒十五秒,哪怕李七宗是真正大宗师也会彻底接不住这一刀,肯定会死!
最后机会,他绝不放过,神秘之剑举起,正要突刺。
他没想到的是,短暂停顿后的这一刀,比之前都更快。
连绵不绝,浑然一体,这样的刀势蓄积到了巅峰后,就如同开闸泄洪的大坝,根本不是人力能阻挡的。
它看上去丝毫不华丽,却无比致命,一刀斩落,伴随轻叹,并无恢弘气象,只有挥刀厌光。
李七宗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刀被斩断,看着这把刀滑向眉心,然后视线归于漆黑,人生结束,电脑关机。
柳生霜月微微趔趄了后退,撞到了石柱后勉强站稳,村正刀上凝练的剑意从刀尖开始散落,空气之中飘零着漆黑的樱花,落地便消散。
白星回出现在近侧,看向这漂亮的黑色樱花,却没敢贸然靠近:“这一招叫什么。”
柳生霜月松开手,让月夜见村正刺入地面,她刚刚想好了名字:“就叫它……嫁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