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的天色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雨水洒落,三把雨伞撑起一方小小天地。
“和尚是不打算放人离开了。”白素贞忽然说。
“不会吧……”小青说着:“和尚他,很好说话的啊,姐姐。”
“和尚过去忍得住不出手,是因为他们是朋友,但现在这层情谊也被撕破了。”白素贞轻轻的说,嗓音里渐渐褪去了温婉,变得冰冷而薄情:“他终究还是……过界了!”
第五千岁问:“白素贞,你要做什么?”
“我要夺回我的夫君。”白素贞说。
千年的白蛇,十年的情爱,后者却重过前者百倍千倍,她可以收起一身鳞片,忍受世间的繁仪,屈受的了纲常,潜藏的了爪牙,涂抹上红妆,只为了一眼钟情,为了转瞬即逝的美好欢愉。
得到了这些,她根本舍不得放下,甚至都忘记自己还是一条白蛇。
她已是白素贞了,是许仙的白素贞。
“我要带回夫君,不论付出多少代价。”
妖力翻滚,如雷震撼。
白素贞一字一顿:“我要水淹金山寺!”
小青死死咬住嘴唇。
第五千岁压低了声音:“如今大雨倾盆,你如果还要动用千年道行,钱塘,临安,就完了。”
水淹金山寺,大水淹没山头,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也会大水淹没城池,一派繁华的江南之城,势必会被吞没,多少人死于洪灾,多少人流离失所。
“你这是要疯魔吗?”仙狐失声的问。
“若是不能夺回我的夫君,死再多人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素贞的嗓音里再也听不出往日的温婉,旧日的温和,那菩萨心肠的女子在失去挚爱的威胁之前早已肝肠寸断,显露出她作为千年妖修的本性,她本就不在乎那人间,只是因为他喜欢,所以她也喜欢,可若是他不在了,她还要守着这人间做什么?
“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我的爱,本就是危险的。”
她说:“因为,我是妖。”
白素贞的盛怒还是停下了一小会儿,她看向被雨水打湿肩膀的小狐狸。
“至于你,你可以不来。”
仙狐沉默不语。
“小小千岁,你和我不一样,现在你撤手其实还来得及,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白素贞又说:“你还年轻,甚至过于稚嫩,哪怕是想要待在一起都要付出太多代价……千岁,你当初问我,到底是不是只为了报恩,我说不是;那么你呢,只是为了报恩吗?”
仙狐用力的摇着头。
第五千岁失魂落魄,她沙哑的说:“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最后一面……”
白素贞抱住她的肩膀,轻声叮嘱:“不要再跟来了,你舍不得的,傻姑娘……你也承受不起再失去一次了。”
小狐狸彻底失去气力,跪倒在大雨中,哭的撕心裂肺。
白素贞将雨伞松开,任由白纸伞飘入风中。
她轻轻一点地面,顿时奔涌的流水朝着她的方向汹涌而来,河道中的流水改道,天地之间的落下的雨水汹涌的汇聚成涡流,狂暴的流水在她的意志下汇聚,波涛如同层层叠高的战台,不断抬升着高度。
白娘子都快忘记这种掌控自然伟力的记忆了,她却一点都不欣喜,反而有些哀伤。
她要将自己最丑陋最邪恶的一面展现给自己最爱的人看。
小青一声尖啸,投入流水中,眨眼间化作一条苍青色的巨蛇,尾巴卷起浪潮流水。
“姐姐,我们一起。”小青说:“这混账和尚,我要亲手打醒他!”
一青一白,踏着浪潮,乌云盖顶,大水淹向金山寺。
“法海!还我相公!!”
金山寺宝塔。
法海睁开双眼,极目远眺,水潮高筑,许多不受控制的流水落下,洗过山峰,化作恐怖山洪奔向城池,所过之处,农田淹没,房舍倒塌,一整个村落顷刻间毁灭于洪流之中。
和尚眼睛红了,怒目金刚,卷起僧袍起身,扯下袈裟外衣,背后飞龙刺青绽放无穷佛光。
“妖孽!尔敢!!!”
……
仙狐离开了钱塘,离开了人间。
她来到了昆仑山,又一次跪在了西王母之前,昆仑之主并不意外,她似乎早就知道小狐狸会回来。
“从今往后,你便随我修行。”
“百日之后,我放你自由,随你再去何处。”
……
五十年后。
金山寺,菩提树下,仍是青年模样的书生感叹:“是吗?我这一觉居然睡了这么久,足足五十年……”
他的眼前,左边是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右边是面色古拙的老和尚。
“阿弥陀佛。”
“还以为有生之年,等不到你醒来了。”
两个和尚同时开口。
书生摸不着头脑:“可为什么,你们两个都出家了?”
法海平静道:“他非要留下来,贫僧可没有逼迫他。”
许仙道:“娘子造了太多杀孽,却是为了我,我是天底下唯一不能责备她的人,如今她永镇雷峰塔,我只能在金山寺中日日诵读经书,为她赎罪。”
书生目光虚无:“结果,也还是一样的结果啊……”
他拍了拍膝盖,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结果也还是这样,没有任何变化,你也是,你也是……仍然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吗?”
他笑着笑着便悲戚起来,问向法海:“是因为人妖殊途吗?”
没有人回答他。
法海突然觉得手臂一疼,一条青蛇缠绕在他手腕上,用力的咬着他的手腕,咬破了皮,见了血。
“小青她,还是不肯与你说话。”许仙说,青蛇自那天后就捆着法海,一天咬他一次,吃他一块血肉。
“贫僧对天下对朋友无愧于心,她恨我,就让她恨着吧。”法海面色平静,不过片刻,血肉重新长好。
书生看着青蛇,又看向和尚,最后一声轻叹。
相爱的,就要让他们永远分离。
憎恨的,就要让他们时刻相见。
书生离开了金山寺,回到了西湖上,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船夫。
夜晚泛舟湖上,时时酩酊大醉。
云舒云卷,花开花落。
他也渐渐的老了,头发变得花白,身体一点点变得迟钝,虽然样子看着不老,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年纪大了,像一座渐渐风化的石碑。
有一天,他登上金山寺,见到了许仙坐在菩提树下睡着了,再也没醒,从那天后,雷峰塔里也变得十分安静。
有一天,他来到佛塔上,看到了青丝如瀑的青蛇,时隔多年,她又一次化作人形,站在佛塔上,神色哀伤的凝视着盘膝打坐的老和尚。
见到她的时候,书生心底不知怎么的就冒出了一个念头……法海圆寂了。
佛门真修,不修来世。
青蛇看着死去的老和尚,想要说什么,可张了张口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或许她已经忘记怎么开口说话了。
青蛇消失了。
留下孤零零的一座雷峰塔,还有金山寺里的两座墓碑。
书生每隔一段时间都来到墓碑前,和以往一样的喝茶闲聊。
他自嘲着说自己当初的预感真是对了,他的确能活到一百多岁。
又是一天夜晚,独自泛舟湖上。
白维将提着酒壶,喝的酩酊大醉,醉后不知天在水。
他遥望星光璀璨,打了个酒嗝。
“睡了五十年,等了五十年。”
“可是你还是不来。”
“说起来,我已经不是在等你了,也不是那么想你了。”
“恋爱这事嘛,总有人放得下,总有人放不下,我是有些放不下的,也有些怀疑自己太矫情了。”
“都活到这个岁数,但每次睁开眼还觉得自己是个少年,男儿至死都是少年,所以玩弄少年的纯情,多多少少是有些过分啊,第五姑娘。”
“我认识的人都走了,大和尚走了,许仙走了,包拯,展昭,欧阳春,三侠五义,甚至皇帝都死了,大宋也没多久就要没了……可我还在等,苦等着,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要不然,就不等了吧。”
“没告诉你吧,我是不会死的,这辈子没了,下辈子人生重开,大不了记忆封印,我也还是我自己。”
“我会把你忘掉的啊。”
醉酒的书生大喊道:“我忘掉你的啊!”
声音穿过西湖,夜空寂无声。
大醉酣饮着,他躺在小舟上,想起一首诗。
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卧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曾经,也有这样一位姑娘在他身边。
书生苦等一百年,只是想见最后一面。
可惜,他等不到她归来了。
江南探花郎,长眠于西湖扁舟上,享年,一百二十七岁。
……
昆仑山,在一百零五个日夜后,西王母如约放行。
第五千岁长发垂到腰际,她戴上那根簪子,走下昆仑山。
她步伐飞快,又一次来到钱塘,来到那座临安城。
在她的记忆中,不过才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但眼下的城市让她觉得那般陌生。
她去了金山寺,没找到法海,四处打听,没找到白素贞和许仙。
最后在小沙弥的口中方才得知,大水淹没金山寺,早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昆仑山之上自有道法妙然。
第五千岁呆在原地,她明白为何青丝生的如此之快,为何西王母只说百日。
她来到金山寺上的坟墓之地,看见了三座坟墓。
仙狐蹲下身,轻轻触碰还算崭新的墓碑,上面写着一行字。
‘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
千岁红了眼眶,哽咽着,泣不成声。
她来迟了,迟了五天。
他苦等了足足一百年。
到最后,他们互相都没等到对方,都没能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就像他卖掉了长剑换了一把簪子;就像她剪掉了长发换了一把剑鞘。
白维以为只要无条件的对她好,就可以在一起,却不曾想过将来会如何。
千岁只怕和上一世一样,再度在自己最近的距离失去他,却又留下了错过最后一面的遗恨。
祂们都太年轻,太珍视第一次萌发的恋情,从而忽略了一些更重要的事。
尘世皆苦。
有情皆孽。
……
百年后,同样的集市,同样的摊位,俏丽的女子长发飘飘,独自而来。
“摊主,我在找一把云胡剑,它还在这里吗?”
“有的,这把剑一直没卖出去,是我心头好,一般我可不卖。”
女子轻笑,抬手斩去及腰长发,将青丝放下:“这些,够了吗?”
摊主呆呆的望着大方的顾客,点了点头:“够了。”
云胡长剑归于剑鞘中,大小刚好。
仙狐女子佩剑而行,望向百年前的那棵柳树,还记得当年一起挂上的木牌,也记得亲手写下的心愿。
……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仿佛看见了石桥的旁边站着书生,对方微笑看向她,问道:“谁赢了,谁输了?”
君在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仙狐闭上眼睛,轻声回答。
“我们,都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