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卢金启暴毙那日,甲坊署的吴监作和张典事也都在轻曲馆,是被他邀着一起去听曲喝酒的,所以哪怕曹肆诫尽力为他们压下流言蜚语,这两人还是觉得不安心。怕自己在这封寒城待久了,又会节外生枝,有损官声。
谁能想到听个曲就听没了一条人命呢?
于是刚到年初三,他们就向曹肆诫辞行,说兵部传唤,要尽快赶回去复命。
甲坊署的两位要走,弩坊署自然也不会再多留,四位官员带上曹肆诫准备好的军备样品,还有整理清晰的考察报告,坐着马车轧雪离去。
年初五清晨,曹肆诫供奉财神像,亲手点燃一溜挂鞭,噼里啪啦炸了个通透。
薛仪捋了捋八字胡说:“迎好了财神,来年生意兴隆,喜乐安康。”
曹肆诫望着不知在琢磨什么的江故,没有说话。
按这人的预测,很快就要打仗了。
他们凛尘堡若是生意兴隆过了头,恐怕天下人便无法喜乐安康,世间之事,可说是此消彼长,总让人不得圆满。
挂鞭放完了,落了一地红纸,细细碎碎地妆点在雪地上。
江故忽然说:“有人上山来了。”
薛仪不解:“什么人?来拜年吗?”
曹肆诫却已有了准备:“这个年,凛尘堡是注定过不安生了。也难怪,他们克林国人没有过年的习俗,不会迁就我们。”
这下薛仪也听明白了:“廖振卡又要来找麻烦了?他们究竟在找什么东西,都说了没见过不知道,怎么还是阴魂不散!”
江故沉吟:“他们这次来,想必是有了新的线索。”
***
这次他们来的人不多,廖振卡只带了四名心腹随行。看到卢望均站在廖振卡身边时,曹肆诫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既已挑明了敌对的立场,曹肆诫便不再给他留面子,当众讽道:“哟,这不是我那个勾结外邦、出卖亲妹妹全家的舅舅吗?几日不见,更添狗腿子的风采啊。”
卢望均冷哼:“黄口小儿,我不与你做无谓之争!今日找你,是要为我儿讨一个公道!”
曹肆诫道:“卢金启的死,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吗?又要找我讨什么公道?”
“廖特使已请高人仔细验过我儿尸身,断言我儿死于慢性中毒!你们仗着在封寒城中的势力,草草结案,令我儿含恨枉死,我卢望均绝不会放过你们!”
“慢性中毒?毒从何来?”曹肆诫沉着应对,那把锈刀本身并未涂毒,根本无从查起。
谁知卢望均半句没提刀伤,只道:“那高人说了,定是我儿在铸造箭矢盾牌的时候着了什么人的道,或是在矿山、冶炼窑,或是在铸造坊,有居心不良之人,假借制作军备样品的名义接近我儿,从而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下了慢性毒药!”
曹肆诫不禁皱眉:“你在胡诌什么?有何证据?”
隔着蒙眼布,江故目光扫向廖振卡:“所以你们是来搜查整座凛尘堡的?要把所有工匠送到你们面前检视?你们……真当我们是傻子?”
话已至此,曹肆诫明白了。
所谓调查卢金启之死是假,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是要找出一个人。这个人应是与他们苦寻不得的图谱有莫大关系,只不知他们为何断定,此人就躲藏在凛尘堡中。
作为外邦人,即使有稷夏认可的特使身份,廖振卡也不能公然查抄凛尘堡。也正因如此,上回他们才会几经遮掩、趁夜血洗曹家,只要拿到图谱,便可把一切赖在恶匪寻仇上,撇清自己的关系。
可惜想要的东西没有寻到,又拖拖拉拉出这么多后续。
但如今凛尘堡早有防范,江故顶着兵部督造使的头衔,曹肆诫又执掌了堡中大权,要想强行介入,便只能找个姑且合理的托词。正巧,卢望均在这个时候投奔了他们,给他们递了一个幌子,让廖振卡得以“师出有名”。
当然,曹肆诫是绝不可能让他们在此放肆的,这势必又是一场角力与僵持。
***
江故从不愿与人多说废话。
他甩出圆棍,对廖振卡说:“上回劈山的教训还没吃够?打吧,打完了就给我滚。”
廖振卡刚刚养好了被巨石砸出的伤,闻言只觉浑身骨头复又痛了起来,但他亦不愿无功而返,努力压下心中忌惮,上前迎战。
卢望均躲在后方,廖振卡的四名心腹当先冲了出去。
曹肆诫拔出腰间横刀,正要为江故清障,就见一阵劲风拂面,地上已躺了四人,唯余廖振卡还能招架。
曹肆诫:“……”看来江故今天打算速战速决?连练手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绳镖抖出一道波纹,朝着江故迎面取来。江故不慌不忙,身形后仰,避过第一镖,随后圆棍轻巧触地,借力飞身攻向廖振卡。
廖振卡的武器偏向于远攻,攻击范围很大,在无碑境的功力催动下,绳镖犹如一条灵活的游龙,缠绞、束缚、突刺,瞬息万变。但若论近战,江故的圆棍却要比他灵活得多,加上他无可匹敌的预判能力,所有招式在他眼前都是毫无意义的花架子。
只见江故在空中数度旋身,圆棍被他气劲所撼,嗡地一响,捅上了廖振卡的胸口。
“噗——”
空中血浆飞溅,却半点未沾江故的衣袖。
廖振卡被这一棍震出内伤,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但他不敢松懈,拼着自己再受一棍的风险,让绳镖从江故身后回旋。
江故道:“负隅顽抗?何必呢?”
他虽然戴着蒙眼布,但在他的实际视野中,绳镖的所有轨迹都是标注出来的,他精确地知道每一个落点。
例如这一镖,是要戳他后颈的。
他流畅地翻转手腕,将圆棍负于身后,叮地一声,挡开了廖振卡拼尽全力的一镖。与此同时,左手伸掌,欲再给廖振卡一些脏腑震撼。
廖振卡生受了他这一掌,只本能地用自己左臂格开。而由于实力上的差距,他又格不开,只能运功硬抵。
喀啦啦啦——
只听得一阵刺耳声响,江故蓦然撤掌。
鲜血混杂着黑色的金属粉末,一点一点滴落下来,江故微微皱眉,低头瞥了眼自己左臂。
他的左臂衣袖和层层裹缚俱被划破,那处被曹肆诫不小心砍到的伤口,敞了开来。
两大高手对决,走了这么多招,在旁人看来就只是刹那。
曹肆诫只觉得眼前虚晃几下,只能看出:江故拆招!廖振卡吃了一棍!江故拆招!廖振卡吃了一掌!江故……江故受伤?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江故在滴血?怎么可能!
“师……是不是你耍了什么阴招!”曹肆诫怒斥,“廖振卡,打不过就耍诈,你们克林国人还真是不要脸!”
“我耍诈?咳咳……我……不挡他一下,怕是要经脉尽断了。”廖振卡擦去唇边的血,看向江故,自嘲道,“打不过,咳,真的打不过,我都不知与你相差多少,你没尽全力吧……咳咳,我伤成这样,换你蹭破点皮,还要被说耍诈?”
“……”曹肆诫一时竟无言以对,他总不能说,江故蹭破一点皮,就是天大的事了,倒显得他们蛮不讲理。
江故扶正自己的蒙眼布,看了眼廖振卡的束袖:“金刚石?”
廖振卡也不隐瞒:“对,我们军师祭酒给我的束袖,上面嵌了磨尖的金刚石。”
江故点点头,胡乱包了下自己左臂,再度甩开圆棍:“继续?”
廖振卡下意识后退:“不打了,咳咳,不打了……今日不是来攻山的,只不过替卢老爷询问一二。”
江故收棍,冷漠以对。
卢望均看了看廖振卡泛青的脸色,听话地跟着他们撤离,临走前还不忘留给曹肆诫一个充满仇恨的眼光。
曹肆诫却无暇理他,快步奔向江故:“你没事吧!”
***
江故任由曹肆诫捣鼓自己的左臂。
曹肆诫终于如愿给他上了一些金疮药,但伤口仍在渗血,他急道:“真的不管用,为什么?寻常人早该止血了,你怎么……”
江故不以为意:“去找烙铁,给我烫一下。”
曹肆诫无法,只得派人从铸造坊取来烙铁和少许铁水,给他又烫了一次。
嗤啦一声,江故的皮肤上冒起了黑烟。很快,表面上又凝结了一层丑陋的“疮疤”。
江故索性也不包扎了,只随意拢袖盖住。
曹肆诫心惊胆战:“你别动了!”
江故道:“其实无所谓了,这个样子,修修补补也是无用,只能等甘棠的药送来。”
“从清琼山到这里,至少还要半个月吧?”
“无妨,赶得上了。”
“赶上什么?”
江故没有明说,反问他:“今日廖振卡他们来找麻烦了,你还不知该如何做吗?”
曹肆诫暂且放下对他伤口的挂念,说出自己的推断:“想要挨个排查工匠,他们定是得到了消息,有个重要的人藏在我们凛尘堡。”
“所以呢?”
“所以,我们就要赶在他们前面找到这个人!”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特地前来知会你一声?难道是为了让你提早防范么?”江故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你未免太自信了。”
挨了这句训,曹肆诫猛地惊醒。
是的,自从重掌凛尘堡,他就不由得放松警惕了,甚至有些得意忘形,遇事也不去深思,以为旁人都像卢金启那般好对付。
他斟酌道:“他们用这么蹩脚的借口来找我,不是为了盲目挑衅凛尘堡,而是想借我的手,替他们找出这个人!他们知道我会猜出他们的目的,也知道我一定会有所行动!”
江故点头:“嗯。”
曹肆诫有点烦躁:“那我该怎么办?明知是个利用我的计谋,可我还是得去找出这个人……不如将计就计?”
“你的脑筋总算又动起来了。”江故说,“不怎么办,就是将计就计。这一局的决胜在于谁能找到那份图谱,又不在于谁先找到线索,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好,我知道了。”曹肆诫又回想了一遍整件事,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江故,廖振卡说的那个军师祭酒……是不是在故意试探你?他知道你手臂被我划伤了,也知道如何破你的弱点?”
“这便是他们此行第二个目的,廖振卡不惜身受重伤,也要蹭破我一点皮。”江故说,“不过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在意。”
“我不必在意?”曹肆诫气得脱口而出,“我不在意你,如今还有谁会在意你!”
“……”江故静静坐在那里,蒙眼布下的神情,总让人看不清。
曹肆诫恨他是块顽石,负气离去。
***
夜深了。
江故从怀中取出一张染血的拜帖,上面的血迹是他自己的,鲜红中夹杂着黑灰,隐隐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是廖振卡用束袖力抗他时,顺道塞过来的。
展开拜帖,当头便是四个字:
师祖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