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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开仓

谁敢教为师做人 河汉 4664 2024-06-28 09:31:31

两天后,一个绝佳的机会来临。

曹肆诫早就觑准了一个州府的差人,打算从他这里探探门路。

这差人家境艰难,仅凭他领的那点饷钱,根本养不活一大家子。腿脚残疾的弟弟挨不住饿,跟着其他人逃难去邻州,结果被匪徒截杀。老母亲无钱买药治病,又听闻幼子丧命,哀恸之下生生咽气。家中四个儿女嗷嗷待哺,妻子不堪重负,拿剪子自裁,虽然被他及时拦下,可从此变得疯疯傻傻。好好的家支离破碎,他心中怨愤难以化解,却又无力反抗。

曹肆诫事先买通了这个差人,得知今夜樊知州去富商家中赴宴,州府防卫松懈;当初声张放粮消息的吴秀才被打了一顿丢进牢里,吃了不少苦但性命无碍;原先掌管粮仓的赵大人也在牢中等候发落。多的差人不敢再说,不过也足够曹肆诫和姬小戈筹划了。

趁着月黑风高,他们兵分两路,曹肆诫扮作送菜的贩子混入富商周老板府上,姬小戈翻墙溜进州府后院,跟着看守找到牢房所在,伺机而动。

相比于外头街巷的零落萧条,周老板府上可说是奢靡至极。

太肥太瘦的肉都不要,先拿去伺候老板的两只爱犬,剩下的再分给下人。稍有些蔫的菜叶子也都不要,连同席面上撤下来的剩菜剩饭沤成泔水送去庄子上喂猪。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曹肆诫本本分分地把新鲜肉菜送到后厨,而后趁着人多忙乱,伺机给炖了两个时辰的六鲜汤锅里下了足量的蒙汗药。

褪去伪装,他又成了个黑衣蒙面的江湖侠客,猫到了宴席上方的屋顶,揭开两片瓦看他们歌舞升平,静静等待着药效发作。

樊知州与周老板推杯换盏:“多亏了周老板给我出的主意,才让我平了赈灾粮的账目,来来来,这杯我敬你。”

周老板晃了晃肥胖的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樊大人哪里话,给大人排忧解难,本就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分内的事啊哈哈。”

“哎,可惜世人不懂我。”樊知州叹道,“我这个官不好当啊,前阵子外头传言是我压着朝廷的赈灾粮不肯放,这罪名尽数扣在了本官的头上,殊不知我也是为了自保罢了。说好的三万石粮食,到我手上只剩下一万石,我能怎么办?上头那些大人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可不就只能磋磨百姓了。就这样,我还得先把亏空的账给抹平了。”

“他们不懂樊大人,小的却是懂的。”周老板赔笑,“所以小的甘愿用自己私仓里的粮食给大人补上,咱们左手倒右手,既赚了银钱,又平了账目,百姓指望着咱们施舍,不敢闹事,到头来还能得个乐善好施的名声,岂不是一举多得嘛。”

“对对对,乐善好施……”樊知州夹了口菜,“嗝,明日又到了施粥的时候,一应事务还是交由周老板你来办……啧,这菜咸了点……”

“好嘞,小的保准给大人办得妥帖漂亮。”周老板转头呵斥仆从,“樊大人最爱喝的六鲜汤呢,怎么还没端上来,忙糊涂了你们!”

又是一杯酒下肚,樊知州大吐苦水:“这仗一时半会儿也不知打不打,旌北城没收回来,上头就总盯着我这儿,也是挺闹心的。克林国那群蛮子给我添堵就不说了,自己人竟然也给我添堵!那个老赵,口口声声指使我开仓放粮,仗着自己资历老就敢教我做事,我看他是连上下尊卑都搞不清了!”

周老板顺着他的话奉承:“赵大人太过迂腐,不像大人有副玲珑心肝。再说了,这是他想开仓就能开仓的么?还不是要大人手书官印开道?真要出了什么事,他也担不起责任啊。”

“就是这个理!”樊知州已是微醺,面颊红润,声音也大了起来,“要不是看在他还算忠厚老实的份上,我早就给他革职查办咯!”

“不过他手里到底握着粮仓进出明细,万一不慎泄露出去……”周老板进言,“大人有没有想过……斩草除根?”

樊知州闻言一个激灵,似乎清醒了些:“唔,那、那不行。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就算我想给他革职,也是要逐级上报的,若是莫名其妙就没了,上头定会派人来查,不要徒惹麻烦。先这么关着吧,等风头过去了,账一抹平,他手上没了证据,还能折腾出什么来?”

周老板敬酒:“大人说得极是!是小的想当然了。”

“倒是那个吴秀才,我真是恨得牙痒痒。不过是读过几本书,真当自己能为民做主了!”樊知州骂道,“偏偏这会儿还杀不得,那阵子他咋咋呼呼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知道我把他给抓了。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处置他,我反而一时动不得了,太过张扬就容易落人口实,万一留个把柄在有心人手上,再借机参我一本,那就更加得不偿失。”

“大人莫急,区区一个秀才罢了,等事情尘埃落定,谁还记得他,到时候另寻个由头给他治罪,暗地里解决了就行。”

“另寻个由头?”

“比如……说他奸|淫了我的小妾?”

“哟,这可真是委屈周老板了,好端端的白顶个绿帽子。”

“不委屈不委屈,能给大人出口恶气,这点名声上的小事算得了什么呢?”眼见仆从把六鲜汤端了上来,周老板连忙起身,亲自给樊知州盛汤,“大人,您最爱的六鲜汤,今日特地嘱咐厨房炖了两个多时辰,绝对入味。”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宴席上的几人全倒了。

陪客都是樊知州和周老板的心腹,有人意识到不对劲,朝外头喊了两声,州府护卫和富商家丁就冲了过来。

不过这些人对于曹肆诫来说构不成威胁,三两下就打晕撂倒,挨个捆了个结实。

被冰水泼醒后,樊知州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蒙面侠客:“你、你是谁?”

曹肆诫狞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狗官要死了。”

四下看看,樊知州迅速理解了情势,当即开口求饶:“大侠别杀我!你想做什么?要钱?要粮?我都能给你!”

“看来你挺上道么。”曹肆诫扶着他来到桌前,那里的酒菜被清理干净,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解开樊知州手上的束缚,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曹肆诫示意,“来,开仓令会写么?认罪书会写么?动笔吧。”

“不,我不能写……”樊知州仓惶道,“要是写了,我这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乌纱帽也要戴在脑袋上才作数吧?要是脑袋都没了……”曹肆诫冷笑着威胁,“樊大人这是还没想清楚啊,这张开仓令可是你最后的保命符,只要你写了,盖上州府印鉴,届时还有你将功补过的机会,若是执意不写,我这强盗先取了你的狗头,赵大人和吴秀才再将你的所作所为上报给朝廷,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吧?”

“赵大人和吴秀才?”樊知州强撑着气势说,“他们已被我关押,没有我的命令……”

“算算时辰,这会儿我同伙应该把赵大人和吴秀才救出来了吧。”曹肆诫垂眸看他,“连你都敢杀,顺道劫个狱又算得了什么呢?”

***

姬小戈此行十分顺利。

正如那个差人所说,今夜州府守备空虚,得力的几人都跟着樊知州赴宴去了,剩下的也没什么干劲。看守牢房的两名官差羡慕同僚能赴宴作乐,晚饭特地喝了些酒,醉醺醺地聊了会儿天就睡过去了。

姬小戈从官差腰间偷了钥匙,大摇大摆地走进牢房:“谁是赵大人?谁是吴秀才?”

“我是赵举杨。”一个瘦高个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应了声,困惑道,“你一个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自然是来救你们的。”姬小戈给他开了牢房的门,“吴秀才呢?”

赵大人指了指里面:“他被打了二十大板,身上伤还没好,发着烧呢。”

姬小戈又去开了吴秀才的牢门,甩了他几巴掌喊醒:“带你出去,自己能走吗?”

“能,能,多谢小……少侠,鄙人还以为……此生无望了……”吴秀才已被折磨得憔悴不堪,脸色苍白,气虚体弱,终于有机会逃脱,不管来救自己的是什么人,自是奋力起身,跟着姬小戈出了牢房。

“你怎么不出来?”姬小戈问赵大人。

“我乃朝廷命官,不可知法犯法。”赵大人一身正气,振振有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就算身负冤情,也当对薄于公堂,还自己个清白。小兄弟有救助之心,本官十分感念,但不能遵从,劫狱之行有违法度,你小小年纪,听我一劝……”

“啰啰嗦嗦麻烦死了!”姬小戈强行把他拉拽出来,“这事由不得你!”

“哎哎哎你这小孩手劲怎么这么大!”赵大人无助地说。

“哎,小孩儿!来都来了,把我们也放了呗!”牢房中的其他犯人冲姬小戈小声喊道。

“就是就是,都是劫狱,顺手的事嘛!”这牢房里关的人不多,除开赵大人和吴秀才,还有另外四个人,遇上重获自由的机会,他们哪肯放弃。

姬小戈不理会他们,一手拉着一个往外撤。

这下那些犯人不乐意了:“凭什么只带他们走?不肯带上我们,那就别怪我把守卫喊醒!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姬小戈呛声:“你喊啊。”

“守卫!守卫!有人劫狱!”他们说到做到,扯着喉咙大声喊,“快醒醒!你们这帮废物!瞎了吗!有个小孩来劫狱!”

“唔……劫狱?”吵嚷声果然惊醒了守卫,“谁?谁在劫……”

下一瞬,姬小戈轻身跳上桌,趁他们还未回神,一人赏了一记手刀,狠狠劈晕。

犯人们:“……”

姬小戈利落地拉上要救的两个人,按照规划好的路线,从后门逃了出去。

后门的两个守卫也被他放倒了。

赵大人语无伦次:“你、你小小年纪……”

姬小戈快被他烦死:“别小小年纪了,还要不要夺回粮仓了!”

赵大人忙道:“不成,粮仓有两重锁,锁芯很精密,我找锁匠试过了,撬不开。”

姬小戈挑眉:“可见赵大人你也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老百姓啊,这不是找人撬过锁么,方才何苦装得那么贞烈,死活不肯出牢房。”

赵大人尴尬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嘛。”

姬小戈懒得跟他纠结:“行了,钥匙呢?”

赵大人答:“两把钥匙,有一把在樊大人那里,还有一把原本在我这里,如今我的钥匙也在樊大人手上……”

这下姬小戈不担心了:“这样啊,那没事了,我徒……我同伙那边应该也完事了。放心吧,樊知州体恤民意,手续都给你办完了,明日你只管开仓放粮。”

吴秀才眸中含泪:“终于……终于要开仓放粮了吗?”

***

次日,在赵大人的主持下,州府开仓放粮。

吴秀才手写了无数张告示,贴满了全城,不厌其烦地告诉饥寒交迫的乡亲们,每旬每户按人头放粮,一个孩子四斤米面,一个大人八斤米面。

百姓们奔走相告,家家升起袅袅炊烟,米饭的香味飘散开来。

曹肆诫在筹备进入旌北城的事宜,姬小戈走在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街巷里,又见到了那个啃食老鼠的孩子。那双黑幽幽的眼睛望着他,依旧木然。

这样的眼神他很熟悉,几乎立刻就明白,这孩子没有其他家人了,他是个孤儿。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这次醒来,他对孤儿都格外在意。

姬小戈走向那个孩子。

那孩子看他过来,转身就往巷子里跑,可是跑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看他,见他继续跟着,又转头往前跑。来回几次,他们来到了一间又矮又破的茅草屋里。

这孩子看着五六岁的样子,是真的五六岁,还无法照顾好自己的年纪。

这地方早就被洗劫一空,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桌椅板凳都没有了,睡觉的地方就是个干草窝。墙角堆着些捡来的枯枝子,一根根瘦骨伶仃,不怎么耐烧,应该是夜里升火取暖用的。灶膛里空空如也,显然许久没烧过了,难怪在外头生啃老鼠。孩子手脚上都是冻疮,不过这样就算不错了,没冻死已是万幸。

姬小戈粗略打量了下这间破屋子,目光落在最显眼的麻袋上,那是州府刚发的米粮,这一小袋是四斤,足够这孩子吃一阵子了。

小孩见他盯着自己的粮食,登时警惕起来,跑过去紧紧攥住麻袋,大有誓死捍卫的架势。

姬小戈问他:“带我来干什么?”

小孩往后退了几步,看着他,确认他不会来抢东西,这才开口:“你……穿得好,有钱,有吃的,赏、赏我一点吧。”

姬小戈了然:“啊,你在向我讨饭,我也是个讨饭的。”

小孩讷讷:“你、你不像……”

姬小戈把那些细瘦的枯枝子丢进灶膛里,先给他生了火:“你会说话,挺好的。”

他又想起一点点,那个记忆里的孩子,是个哑巴。

但那个孩子对自己似乎很热情,好像还送过他礼物,是什么来着?

“你……你做什么?”

“我出去一会儿,给你弄点柴禾和吃的来,你在这儿老实看着灶,别让火熄了。”

小孩点点头。

姬小戈很快搞来两捆劈好的荷柴,又给他带了些齑好的面粉,没给他带什么大鱼大肉,也没有什么新鲜蔬菜,小孩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姬小戈嘲道:“指望我给你带山珍海味呢?想得美,我说了,我也是个讨饭的,想吃那些好吃的,有本事自己去讨来。”

小孩咽了咽口水,不再惦记有的没的,当下吃饱才是正事,便手脚麻利地帮着烧火。

姬小戈挑了根合心意的烧火棍给他:“我教你怎么做饭。”

烧水、煮饭、和面、蒸馒头,他就教了他这四样,其他就是一句话:“放水里煮熟,或者放火上烤熟再吃,尤其是鱼和肉,听明白了吗?”

小孩道:“我只能抓到老鼠。”

姬小戈无奈:“老鼠也要烤熟了吃!把内脏清干净,插在棍子上翻来覆去烤熟!有其他肉吃就别吃老鼠肉了!记住了吗!”

小孩认真点头:“记住了。”

这一刹那,姬小戈突然想起来了。

那个小哑巴送了他一串老鼠干。

一串风干很久的、他自己舍不得吃的老鼠干。在那个阴暗湿冷的洞穴里,如同绝世美味般被他捧了出来,一串三只老鼠,退了毛,清了内脏。

粗陋的,赤|裸的,干净的。

一如他的心。

***

三日后,曹肆诫和姬小戈整装完毕,买了四头骡子,拖着两大车粮食踏上了冰原。

曹肆诫:“你好像对那个孤儿很上心?”

姬小戈:“萍水相逢罢了。”

曹肆诫琢磨着,可能因为他自己是个孤儿了,所以感同身受,对其他孤儿颇为照顾吧。

他问:“怎么不给他多留些吃的和银钱?我看你那儿还囤着不少腊肉。”

姬小戈嗤道:“我自己辛苦讨来的腊肉,凭什么要分给他?他自己不会去讨吗!”

曹肆诫忍不住吐槽:“你那样也叫讨饭?算了,随便你吧。”

旌北城就在不远处了。

达县那个破落的屋子里,小孩吃完一顿自己煮的热乎饭,正躺着发呆,觉得有什么硌着后背,伸手摸了摸,从干草床里扯出一贯铜钱。

整整一贯。

他想,这应当算是他讨来的。

***

待到战乱平息,监察御史便收到了厚厚一沓卷宗,里面详尽罗列了樊知州阳奉阴违、克扣朝廷赈灾粮、官商勾结、哄抬粮价的不法罪行,有真实的粮食出入账目作为物证,又有赵大人和吴秀才作为人证,可说是证据确凿。

念其最终迷途知返,签下了开仓令弥补过错,可免死罪,流三千里。

不过监察御史也注意到,卷宗中提到了一伙盗匪,据说他们洗劫了与樊知州勾结的富商周老板,一夜之间清空了他家囤积着卖高价的米粮,之后便离开达县逃之夭夭,无人知晓他们的行踪了。

边关盗匪肆虐,罪行数不胜数,由于富商一家并未闹出人命,故而此案件压根不受重视,很快埋没在浩瀚如海的悬案中。

当然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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