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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晴眼

谁敢教为师做人 河汉 5004 2024-06-28 09:31:31

沙依格德和阿浮被十几个江湖人士阻住了去路。

这些人最多就是行者境,有些连这高手的入门级别都排不上,不过是贪图朝廷的赏钱,过来充充人头罢了,但他们手段刁钻,倒是十分难缠。

西面山谷里闹出那么大动静,这些人心里也发怵,为了那么点赏钱,谁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去争功,本想跑得远点以求保命,结果恰好碰上这俩逆向奔来的师兄弟,顿时双眼放光——大的功劳抢不到,这种送上门的小功劳不捡白不捡啊。

于是双方就这样僵持起来。

沙依格德和阿浮这一路着实不容易,刚摆平封山的官兵岗哨,又遇上捡漏的江湖杂鱼,两人打得没停过,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时他们也不想跟再费力周旋了,边打边在林子里兜来转去,试图甩脱这些人,好尽快跟师父会合。

然而这些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有人挖陷阱,有人放迷烟,有人使暗器,生生把师兄弟两人逼得迷了路,身上也受了不少轻伤。包围圈越缩越小,眼看两人就要惨遭清剿,忽然一阵疾风掠过,就见林中陷阱崩毁,迷烟散去,暗器也全数弹飞,叮呤咣啷一通乱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呼,不过片刻,尘埃落定。

林中归于寂静,江故收手伫立其间,白骨棘刺尖端的鲜血滴落成线。

他没有留一个活口。

沙依格德先是愣了愣,随即欣喜地迎向他:“太好了!师父你没事吧!”

阿浮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漏网之鱼会去报信,这才往江故那里走去。

江故背对着他们。

沙依格德犹在絮叨:“如此骇人的场面,师父你好歹事先知会我们一声。这地宫的自保机制果然不同凡响,别说稷夏皇帝会不会被蒙骗,连我看了都觉得多罗阁是真的完蛋了。师父,这样的话你是不是也不用……”

话音未落,江故在他面前蓦然栽倒。

***

双手所持的白骨棘刺深深插入泥土,支撑着江故半跪着的身躯。

“师父!”沙依格德大惊,下意识伸手去扶。

“师父你……”阿浮也赶到江故身前查看他的状态,“怎么会这样?”

眼前所见令他们难以置信:江故的心口插着一片刀尖,刀身部分应当是被他自己削断了,但刀尖没有硬拔,多半是怕拔了之后血流如注,心脉就此枯竭。他的右侧胸膛凹陷了一大块,显然是被强悍内力震伤,若是普通人,脏腑怕是尽碎了。另外他的右下腹肋骨穿出,似乎是被人从侧面补了一掌,不知为什么,从这里渗出的血都是蓝黑色的,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沙依格德满面仓惶:“怎么可能?谁能把你伤成这样?你可是渡天客啊!”

江故解释:“地宫自保机制启动,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我一时不察,被三个无碑境联手下杀招。到底是排行榜顶端的人,还是有点份量的。”

阿浮蘸了些蓝黑色的血放在鼻尖,急问:“掌中有毒?这是什么毒?要怎么解?”

江故摇头:“不是毒,是我自己的血。别管那么多了,时间紧迫,你们两个好好听我说。”

“师父你说着,不妨碍我们给你止血。”沙依格德按住他的腹部创口,阿浮撕下衣摆,利落地给他包扎。

两个徒弟配合默契,一心想救师父性命。

沙依格德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飞快思索对策,竟然提议道:“师父你撑着点,我们可以把你带回到那个临时洞穴,让甘棠君先唤醒简生观那个皮囊,再让师父你自己医治自己,是不是也可行?你放心,总有办法的!”

阿浮觉得有道理:“师兄你真是个天才!”

然而江故一盆冷水浇灭了他们的希望:“不可行,且不说简生观那副躯壳短时间内修复不好,就算能醒过来,我的医术是给常人治病的,治不了我自己。”

“医者不能自医?”两个徒弟不解。

“对我而言就是如此。”江故的气息依旧很稳,阻止了徒弟们的救治,平静地说,“别折腾了,区区致命伤,救了也没用。”

沙依格德绝望道:“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师父,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呢?”

江故道:“我来找你们,自然是有事找你们做。而且这件事非常重要,你们必须分毫不差地完成,才能真正救我渡过此劫。”

两个徒弟目光坚毅:“师父放心,我们定不负你所托!”

“好。”江故满意点头。

下一瞬,他从泥土中拔出右手所持的白骨棘刺,悍然砍断自己的左臂!而后又是两招劈砍,再断自己双腿!

光影交错间,江故将自己削成了人彘。

沙依格德和阿浮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自家恩师在面前变成了四段。

他们已然骇得说不出话了。

“接下来的步骤,为师自己做不到,交给你们了。”江故把手中的白骨棘刺交给沙依格德,说道,“另外一半在我左手里,阿浮把它捡起来。”

“……”阿浮木然地照做。

“这武器你们应当用着顺手。”江故说,“现在,先把我的右臂砍断,再把我的头砍下。”

“让我们亲手杀了你……”沙依格德喃喃,“师父,是你疯了,还是我们疯了?我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到?”

“肢解我,是在救我。”江故语气淡然,银灰色的眼眸望着他们,里面没有脆弱、怨恨、伤悲,只有深渊般的沉寂,“不能让当今皇帝得到我的重要部件,他无法成为我,但他已经知晓我的一些能力,足够他操控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力量。这会导致世界的毁灭加速重演,那么我所有的使命就功亏一篑了。”

“可是师父……你看到我们的手在颤抖吗?”阿浮抬起握着白骨棘刺的手。

“或许你们不能理解,但我还是恳请你们照做。”江故叮嘱,“这是破解我八厄的唯一方法,成全我吧,不枉我们之间师徒一场。”

***

清琼湖的水泼天而下。

沙依格德闭了闭眼,努力平复了身体的颤抖,手起刀落,砍下了江故的右臂。

他问:“师父,你疼吗?”

“疼,但可以忍耐。”江故是有仿生痛觉神经的,疼痛可以准确地提示主控机体哪里受损,是必要的硬件,但也仅此而已,不会让江故失去理智。

“我也是。”沙依格德说。

“这时候砍下我的头,我就不会伤害到你们了。否则我的自保机制,比地宫还要剧烈。”江故为他们讲解,“别害怕,砍下我的头之后,我还可以跟你们说一盏茶的话。”

“你这么说,我们更害怕了,哪有人砍了头还能说话的。”沙依格德笑得比哭难看。

棘刺狠狠划过,鲜血喷在了两个徒弟的脸上,混着他们的泪水滚落。

颈部的断口还算平滑。

江故的头颅失去支撑,偏向一侧:“很好,接下来从那片刀尖处,掏出我的心脏。”

眼见沙依格德跪在地上脱力颤抖,一时无法面对这样的师父,阿浮拍拍他的肩,揽过了这个活:“我来掏心吧。”

他深吸气,顺着刀尖挑开皮肉,伸手掏出了一颗顽石般的心。

“它叫不息核,是个机关,也是个武器,不要剖开它。如果有一天它暴露出了核心……那应当是另一段因果了。”

“知道了。”阿浮掂量了下这颗心脏,尚且不知它有何威力。

江故继续说:“剜出我的双眼吧。我的眼睛是由一种特殊的液体凝结而成,需要新的载体才能重塑。找两块坚硬光滑的石头过来,把这些液体挤出,浇在石头表面,它们会自行包裹住载体,呈琥珀状保存。”

阿浮正要去捡石头,沙依格德拦住了他:“我这里有现成的。”

沙依格德打开那个黑匣子,从中取出了两枚墨绿色的猫眼石,天光辉映,雨水洗涤,犹如将这晴空照雨的一幕拓印下来,流光溢彩。

“这是……你们进贡的卧狮晴眼?”阿浮惊叹。

“只是晴眼,卧狮我没动。”沙依格德万般仔细地将师父的眼睛重塑在了这两颗宝石上,轻柔地说,“那些破石头哪里配得上师父,幸好我随身带来了。”

“那贡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随便找两颗琉璃珠子糊弄一下就是了,反正这皇帝也不知道原本的晴眼是什么样。他这么贪婪又暴戾的君主,也配得到如此美丽的宝石吗?”

***

在这最后的一盏茶,师徒三人做了告别。

沙依格德取走了江故的眼睛和右臂,邱浮取走了江故的心脏与左臂。

江故说:“这白骨棘刺是我右臂的一部分,又是特地按照沙依格德的招式习惯打造的,就当我偏心大徒弟,多送你一样吧。”

阿浮将手里的半截白骨棘刺还给沙依格德:“本该如此。”

江故告诫他们,不要去探究他的这些残肢,这对于他们来说太过危险了,最好的方法就是带回家去放置不管,或者埋了也行。

还有,他所教导他们的一切本领,不可擅自收徒传授。

两人跪在他身边,垂首应下。

江故看不见了,只能听见他们的呼吸,还有压抑在胸腔中的悲泣。

他平静安慰:“走吧,不必太过伤怀,我们还会在未来相见。”

“未来?”

“……”

江故失去了声息,连带着沙依格德手中的白骨棘刺,也似乎变得灰暗了。

山峦崩殂,倾湖为雨,天地同悲。

***

“之后先祖和乞颜苏合二人仓促离开了清琼山,各自私藏了贵阁阁主的残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了。

“想要的东西被毁了,怎能不令人恼火,据说当时的稷夏皇帝看到被砸烂冲垮的多罗阁地宫,还有支离破碎毫无用处的阁主碎尸,勃然大怒,问罪处置了一应知情者,就连三位无碑境高手都被迫归隐,不敢再提及此战。”

叙述完这段两百年前的先祖往事,沙依格德二世安稳地坐在黑色幕布前,抬手喝干了第三杯茶,缓解一下自己的口干舌燥。

他是现今曛漠的王储,拜厄斯的曾孙子,自述因其父王十分痴迷这段传奇,对先祖也大为钦佩,便给他起了与先祖相同的名字,故称二世。

水荇君在旁侍候,给他又添了一杯清茶。

幕布后传来清雅温和的询问:“那时的皇帝怎会轻易放过你的先祖和克林国的乞颜苏合?江故临终前最有可能托付的就是他们两个吧。”

沙依格德二世哂然:“那位皇帝知晓先祖、乞颜苏合与贵阁神医简生观的师徒关系,但似乎并不认为江故会信任他们两人,毕竟在他看来,整件事情呈现出的是另一番面貌——

“多罗阁主江故想找神医简生观回山救人,可他赶到之时,神医为了救自己的两个徒弟已力竭不治,哪怕放进了那种有‘起死回生’之效的棺材也未能复活。而且乞颜苏合还在最后关头泄露了地宫的重要情报,必定会被江故怀疑记恨。这样两个人,多罗阁主只会觉得神医遇人不淑、收徒不慎,哪里能放心托付。

“不过即便如此,那位皇帝还是多次派人搜查了我们曛漠的使节团和克林国的商队,但先祖及其师弟早有提防,将残肢伪装掩藏得天衣无缝,硬是想办法带出了国境。碍于三国邦交,又没找到实证,最后皇帝只得做罢。”

水荇君问:“依据王储殿下的说法,您的先祖和克林国的乞颜苏合并未背叛我阁,也并非是因一己私欲肢解并偷盗先代阁主的残肢?”

沙依格德二世道:“真相究竟如何,我也不能断言。我始终搞不明白贵阁阁主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又是怎么能起死回生,怎么能不老不死,这些对我来说都只是祖上秘传的离奇故事罢了,说实话我自己都不怎么信。

“所以这次前来贵阁,也不过是趁着出使稷夏的机会,完成先祖遗愿而已。现在你们肯收下我们曛漠进献给多罗阁的礼物了吗?”

幕布后的阁主说:“水荇,呈给我吧。”

水荇君打开手边立柜,将沙依格德二世赠予的玲珑宝匣放进去,扳动机关,从柜体内传送到了幕布的另一端。

阁主打开宝匣下层,是江故曾经的右臂,再打开上层,看见了一双苍翠的宝石眼眸。

沙依格德二世讲解:“此二者为先祖遗留,也即是贵阁阁主托付的两件残肢。右臂完好无损,而那对吸收了泪水的宝石历经年月,逐渐变成了这种接近人瞳的模样,先祖特意交代我等后人,这才是真正的晴眼。”

亲手验过实物,阁主颔首:“不是泪水……算了,多谢王储殿下归还我阁。”

沙依格德二世道:“物归原主,理应如此。何况多罗阁今非昔比,早已名满天下,我们曛漠也想结个善缘。倒是听说克林国那边前不久给贵阁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害得你们损失惨重?可见他们不如我们信守诺言,乞颜苏合终究是辜负了贵阁所托。”

“八厄本就无常难渡,一切皆是因果。”阁主不慎在意,转而提起其他,“当年应当给了你先祖三样东西,那副白骨棘刺是为赠礼,我们自不会要求交还,但还请王储殿下借我一观,方才你与甘棠对招之时,用的便是它吧。”

“哦,确实,那白骨棘刺先祖携伴一生的兵器,因与我修习的外功路数相合,就传到了我的手上。”沙依格德大方地说,“进问天阁之前你们不是逼我卸下了吗,想看就看吧,过后记得还我就行。”

水荇君从外头取来,同玲珑宝匣一样传送到了幕布后。

这次阁主查看的时间颇长,直到沙依格德二世又喝完一盏茶,才将白骨棘刺送出归还,并对他说:“王储殿下以诚相待,我便也不瞒你。当年江故托付与你们的几样东西,只有这白骨棘刺是真正重要的。”

“怎么?”沙依格德二世摆出了听故事的姿态。

“江故本就不大信任乞颜苏合这个计划外的徒弟,所以给他的都是重重锁死的部件,一旦出现泄密,就会带来毁天灭地的惩罚。我们多罗阁真正在意的只有因果,而那一轮人在回路的因果,就在这白骨棘刺上——江故把当时的记忆芯片铸在了里面。”

“记忆什么片?那是什么?”

“总之,我已吸收了这枚芯片里的所有记载,也了解到整个事情的全貌,除了一些细节以外,大致与你所述差不多。放心,这么做不会影响你使用棘刺。”

“果然还是听不懂你们多罗阁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无妨,这段因果已了,当世之人都不必再纠结了。”阁主承诺,“多罗阁欠殿下一个人情,此后若有任何不解之事相询,我都会相助。”

“那我现在就有一个疑问。”

“请说。”

“我的先祖已薨逝多年,曛漠人皆知,他一生都在为师父守孝。若他的那位师父当真是不老不死的仙神,两百年过去了,还会记得他吗?”

“此前犹如混沌,自今日便已想起。”幕布后传出解答,“多罗阁主的所有徒弟,都活在另一个地方,与之同寿,不死不休。”

***

及至沙依格德二世到来,在这两百多年里,多罗阁主无从得知真相。

当时能源被切断,根服务器停止运行,所有数据无法上传,为防止这段因果就此丢失,江故把记忆芯片铸进了白骨棘刺,交由沙依格德保管。

这就成了一段游离在外的因果。

多罗阁只能根据各种传言与残留证据,做出可能性最大的推测,得出的结论是江故遭遇两个逆徒背叛和伏击,被残忍肢解。

甚至在乞颜苏合那一方,还衍生出了新的因果,间接酝酿成了这次彻底摧毁真身的八厄。

如今,一切终于衔接上了。

两百多年前,沙依格德随便找了两颗琉璃珠子替换了晴眼,将贡品进献给稷夏皇帝,并借由简生观亲传弟子的身份谈判,敲定了莫贺延碛最新的丝路路线。

由于新的丝路兼顾了犹然与勾昌的利益,他赢得了西域诸国的争相爱戴。

沙依格德载誉归来,尼赫迈亚又臭名昭著地倒了台,被抓住把柄的瑟娅不得不压下自己的野心,再不敢与名正言顺的王储争锋。更何况拜厄斯也拥护同父异母的兄长,母子离心,瑟娅实在是孤掌难鸣。

曛漠王百年之后,便由沙依格德继位。

但他以为师父守孝为名,终生未曾娶妻生子,故而坊间传言,这位曛漠王只喜欢老头,可又碍于王族颜面,不能真的娶个老头当王后。

在位二十年后,沙依格德主动传位于拜厄斯,自己入了圣教修行。

同年,稷夏皇帝在出巡围猎途中驾崩,有人说是病逝,有人说是遇刺,真相亦不可知。

新皇登基,励精图治,七年之后,多罗阁得以重建。

又过了一百五十七年,神医简生观前往凛尘堡,救下了刚出生的曹肆诫和他母亲。

待到江故出现在曹肆诫面前,又是一段师与徒的因果。

不死不休。

-第二卷 -沙海曜日灼遗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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