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肆诫亲自去调查了案发地,因为过了一夜,大雪掩盖了许多痕迹,不过在守卫的保护下,青砖、铁锹、土坑和熄灭的火堆都还在,很容易还原出昨晚发生的事情。
在他询问时,年轻差人出现了记忆混乱,声称当时光线昏暗,自己可能看错了,那孩子应该是从旁边的雪窝子里爬出来的。老差人只道自己就是在挖坑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孩子,至于为什么坑里会有孩子,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也不想妄加揣测。
曹肆诫可以肯定,鬼娃子的出现绝对有蹊跷。
两个差人就算再眼花,也不至于分辨不出孩子是掉进雪窝里的,还是躺在荒冢里的,否则他们也不会受那么大的惊吓。而且这孩子半点不像近期落难又偶然被救的模样,他的衣着、身形、指甲,都符合“刚出土”的特征。可总揪着这些疑点不放也于事无补,难不成给此事的定论就是乱葬岗里有鬼诈尸?
所以曹肆诫斟酌之后,对鬼娃子的审问就此不了了之。
就算真是这孩子敲晕了常氏兄弟,也可以说是为了自保,算不得什么错。如此看来,他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民孤儿,若是非要以疑似细作的名义把他关在牢里也无不可,但曹肆诫觉得没有必要,还不如放他出去,看他在城中做些什么,说不定还能放长线钓大鱼。
鬼娃子的举止言谈都不像是寻常稚童,他倒要看看,这孩子打算如何在这战乱中生存下去。
之后,曹肆诫给意图不轨的常氏兄弟下了判决。
就算手艺再出众,凛尘堡绝不会招募他们这般品性的人成为工匠,更何况他们手艺也不怎么样,根本达不到凛尘堡的要求。
封寒城自然也不欢迎他们,直接将他们逐出城外,也逐出了流民营,剥夺了入城的资格。还在他们的过所上附注了此番罪行,以警示之后接纳他们的州县。
常氏兄弟懊悔不已,磕头求饶不成,又口无遮拦地指责曹肆诫专权,声称要向府衙申辩。
曹肆诫冷笑离去,懒得再搭理他们。
押送他们出城的衙役嘲讽道:“封寒城谁做主,谁说了算,你们心里没数吗!”
毫不夸张地说,作为凛尘堡的堡主,曹肆诫支撑起了整个州府的吃穿用度,作为守城将领,他也构筑了边关最为稳固的防线。
他的专权是朝廷给的专权,哪个敢多一句嘴?
与此同时,牢头让鬼娃子洗了澡,修剪了头发和手脚指甲,还给他换上了合适的衣裳鞋袜,就放他去了城中的流民营,面上不再管他,只暗中派人盯着。
到底人多口杂,有人听说了城外乱葬岗挖出个鬼娃子的奇闻,很快传扬开来。恰好守卫把这无名无姓的孩子送了过来,大家看他瘦弱又阴森,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不记得,干脆就喊他鬼娃子。
鬼娃子自己也没什么异议,就这么顶着旁人异样的眼光,堂而皇之地住在这里。
***
流民营给刚进城的人提供一日两餐,可以无偿提供十天,之后就需要他们花钱来买,这是为了督促进城的流民自行去找活干,不能当个闲人等着吃白饭。
不过一旦流民们找到了活计,通常也不会再来买衙役们提供的饭食了,毕竟这些只能勉强果腹,毫无口味可言,既然赚得了钱,与其花在这种没滋没味的食物上,还不如几个人凑份子采买些粮食肉菜,香喷喷地摆上一桌子,那才叫吃得舒坦。
已经有不少流民过上了这般自给自足的日子,然而也有人力不从心,比如那些受伤生病的,还有年纪小的孤儿,就算他们自己想去给人干活,店家们大多也不愿意接纳。一来怕他们有个什么闪失,对自家的名声反而不好,二来也嫌弃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同样是花钱雇人,自然是想要身体健壮、干活又多又快的。
无奈之下,这些人就只能当街乞讨,总之先想办法养活自己。
鬼娃子是流民营的新人,有十天的无偿餐食可以吃,大可不必急着出动,可他对食物的需求量巨大,饭量堪比三个大人,那两顿稀粥压根喂不饱他,喝下去就如同泥牛入海,于是他来的第二天就加入了乞讨的行列。
沁春客栈是封寒城中绝佳的讨饭地,由于凛尘堡需要不断运送矿石和兵器,往来的官差和商贾大多会在此处落脚,因此这家客栈的油水是最足的,光是每日的剩菜剩饭就够丰盛的了。老板也算心善,乐得将这些饭菜分给来乞讨的孤儿,所以每天傍晚沁春客栈的后门都围着一帮子小孩,只等着后厨放饭。
流民营里的孤儿自成帮派,也有各自划分的地盘,沁春客栈这块地方归属于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孩子帮。他们共有八个人,带头的叫王小柴,人称柴子哥,十一岁,壮得像头小牛犊,打遍流民营无敌手,很是威风。
今天他带着手下们来到沁春客栈后门,却看见有个小孩先他们一步等在那里,俨然是要瓜分他们的餐饭,当即怒火中烧,冲上去推了他一把,大声喝骂:“你懂不懂规矩!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那小孩又矮又瘦,看着也就五六岁,王小柴手劲大,在他的预想中,自己这么一推,对方势必要大退几步栽个屁股蹲,然后就可以坐在他肚子上压着他打,给他一个教训,让他再不敢跟自己作对。可没想到第一招就事与愿违,那孩子只是稍稍歪了歪身子,下盘几乎都没动,随即转头看向他。
失了先机,又被那双幽黑冷漠的眼珠子瞪着,王小柴一时有点发愣。
身边的小伙伴用手肘搡了搡他:“柴子哥,他好像是那个……那个半夜从坟里头爬出来的鬼娃子!听说他邪门得很,要不咱们就别管他了……”
王小柴回过神来,他听说过鬼娃子的事,心里也有点发怵,但还是挺起胸膛说:“怕他什么!要真是个鬼,还会跑到这里来讨饭?”
另一个小伙伴讷讷道:“兴许是个饿死鬼呢……”
王小柴很要面子,伸手揪住鬼娃子的衣领,把他拎起来道:“我管你是什么鬼!规矩就是规矩,敢跑到这儿来抢我的饭菜,先让你尝尝我的拳头!”
说着他挥拳朝鬼娃子的脸上揍去。
流民营所有孩子都知道,柴子哥的拳头是实心的,打在身上邦邦疼!上回有个小孩多拿了一个包子,被他一拳崩掉两颗牙,之后见了他就躲,再也不敢跟着他们讨饭了,只能换个地方找别的孩子帮混。
眼瞅着鬼娃子就要吃苦头了,却见他微微侧头,就着被拎起来的高度,一手抵住王小柴的拳头,一手快而准地直捣他鼻梁!
“嗷!”王小柴当即松开手,捂着鼻子后退,“你、你敢还手!”
“为什么不敢,要挨打了不还手,我有病吗?”鬼娃子淡淡道,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
感觉到手心里湿漉漉的,王小柴擦了擦鼻血,深感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把心一横,发起狠来,招呼着手下们一起上:“这是明摆着要抢我们地盘了,给我打!”
孩子们对鬼娃子的来历有所忌惮,什么乱葬岗里的无名尸,什么索命小鬼来还魂,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原本不想跟他扯上瓜葛,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吃饱饭,那点对神神鬼鬼的畏惧碰上沁春客栈的丰盛饭菜,顷刻间就抛诸脑后了。
再说了,八个打一个,胜算肯定是他们这边大,是以柴子哥一下令,他们果断围上去开打。
然而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鬼娃子的身手远在他们之上。
相比于他们毫无章法的挥拳伸腿,人家一招一式都直奔要害,明明年纪那么小,身板那么瘦弱,可那拳头能把人打得肚子里翻江倒海,那扫腿能把他们掀个人仰马翻。不过片刻,八个小孩就全部趴在了地上。
鬼娃子低头看着他们,不屑道:“还有谁要拦着我讨饭?”
***
此时沁春客栈的后门开了,帮厨捧着满满两大盆饭菜走出来,看着这场景一脸懵:“怎么了这是?打架了?”
不再理会七零八落的小孩,鬼娃子走到帮厨面前潇洒伸手:“我来讨饭,快点拿来。”
帮厨:“……”从没见过有人这么讨饭的。
这会儿帮厨也反应过来了,他们这门口经历过好几次孩子帮的争抢了,只是以往都是两边各有好些个小孩对打,赢了的那帮子留下来。头一回见一个小孩揍翻全场的,而且还是个这么瘦弱的孩子,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他只负责放饭,其他的是不管的,于是放下两个大盆就回后厨忙活了。
鬼娃子检视了一遍菜色,直接端起一个大盆,抄起饭勺就往嘴里扒拉,不一会儿就吃了个底朝天。舔了舔嘴,他又抄起另一个饭盆。
包含王小柴在内的八个孩子此时都爬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同时震惊于他的饭量。
往常这些饭菜他们一顿是吃不完的,各自瓜分掉之后,要一直吃到第二天晚上再来讨。可如今做了别人的手下败将,这鬼娃子还如此能吃,看来真的要换地盘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吃得饱又吃得好了。
孩子们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哀嚎。
鬼娃子终于放下了饭勺,还剩下大半盆的饭菜。他放下盆,摸了摸肚子说:“剩下的你们自己分了吧。”
王小柴又擦了擦鼻血,垂头丧气地说:“我输了,认你做大哥。”
鬼娃子皱眉:“谁要做你大哥!吃你的饭去!”
***
听完巡城守卫的汇报,曹肆诫问:“所以他现在就是到处去讨饭?入城五天,顿顿去讨,讨遍了全城的好饭馆?”
守卫道:“是,鬼娃子出了名的能吃,那些饭馆的后厨都认得他了。倒是没见他接触其他可疑人物,也没见他传递什么消息。”
曹肆诫颔首:“那其他孤儿呢?都被他欺负完了?还能讨到饭么?”
说起这个,守卫面色古怪:“这……不知怎么的,如今流民营的孩子都以他马首是瞻,他每次去讨饭,就有一帮孩子跟着去。他讨饭的手法……呃,比较强势,能讨到两倍的饭菜,就自己吃一半,剩下的分给其他孩子。”
“竟成了孩子王?”
“不止如此,他嫌讨到的饭菜都凉了,今日又换了法子。反正听他话的孩子多,到了饭点他就派出几队孩子去各家饭馆收剩饭剩菜,然后带回来生火下锅,热好了再分。最难讨饭的三家饭馆都是他亲自去,有一家后门都给他踹了个洞,拖着装剩菜剩饭的桶就走,用完了还派人给送回来。”
“孩子们都乖乖听他的?”曹肆诫讶然,“自己不偷吃偷藏?”
“都给打服了,没人敢偷吃偷藏。”
“……”这行事作风,还真是有些邪性。
曹肆诫琢磨着,再过不久,恐怕这鬼娃子就不甘于讨饭了,手底下拉拨着一大群小弟,指不定干出其他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不过这也算解决了流民营的一大难题,他暂时也顾不上管,到时候再说吧。
守卫走后,凛尘堡又有人来递上拜帖:“无相门的人今日入了城,说要拜会堡主。”
曹肆诫凝神看向拜帖:“无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