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姬小戈那里得来的情报,曹肆诫没有因为他是个孩子就不重视。这孩子的言行举止太过早慧,白手起家建立了乞儿帮,在流民营混得风生水起,与他比武还能有来有回,有这等心思与气魄,他相信他不会信口雌黄。
曹肆诫先派人接近了姬小戈说的那两个可疑流民,从过所上看他们的确是青礼城的长住民,但稍微套上几句话就会发现,他们对青礼城算不上多了解,提起的逃难经历也漏洞颇多。很显然,他们的过所动了手脚,也有意隐瞒了自己的来历。
入城守卫没有发现的问题,却被姬小戈轻易识破。
不过那两人对有关克林国的试探十分谨慎,从未在曹肆诫的线人面前提过什么国主运送的秘宝,可能当初是看姬小戈不过一个稚龄孩童,说话才没有提防。
即便如此,已经足够曹肆诫初步确认情报的可信度了,于是他火速联络了安插在外的斥候,打探近期克林国军队在阵前的动向,果然在旌北城发现了异样。
旌北城原本属于稷夏,在之前的争战中与青礼城、汴阳城一同被克林国占领。后来稷夏调动兵力奋起反击,夺回了青礼城和汴阳城,唯剩旌北城仍在克林国军的控制之下。
目前两国正商议和谈,前线暂时休战,但上个月旌北城有一队亲卫入城,似乎是护送着什么神秘物事来的。外界猜测,那或许是比祝融魂还要厉害的攻城火器,准备一开战就用在最难啃的封寒城这块硬骨头上。
至于那个所谓的秘宝究竟是什么,至今无人知晓。存放秘宝的屋舍有重重卫兵把守,能真正进到内间接触本体的只有四名国主亲卫,据说都是风华境的高手。
另外,斥候还想办法送来了一份拓本。
信报中说,这上面拓的是旌北城中张贴的悬赏告示,寻找能破解密文的能人异士,只要成功破解,可得赏银百两。
如此重利之下,不断有百姓声称自己能够破解告示上的密文,可至今尚未有人得到官府的认可,都说他们的破解词不达意,所以告示依然张贴在外。
斥候解释,悬赏告示上的密文他们也看不懂,旌北城中一直在大肆网罗文人雅士,重金收购稷夏的名家字画,他们有两个猜测,一是克林国想要从中倒卖获利,二是他们得到了加密的军情奏报,正在想尽办法破译。
悬赏告示是在秘宝入城之前就张贴的,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他们毫无头绪,只是当曹将军问起前线异状的时候,生怕这密文真的出自于稷夏军报,所以赶紧拓回来给曹将军过目,以便早做防范。
加密的军情奏报?他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
曹肆诫蹙眉铺开拓本——
今欲寻找能破解以下密文的能人异士,不论出身,不分贵贱,若能破译清晰,词句契合其应有之意,赏银百两;若不知其意,但曾见过类似文字符号,可携相关书册以供鉴定,赏银二十;举荐有功者,赏钱一贯。
以下为待破译密文:
Standby Mode
Locked
No Response
Error
Eenter the CAPTCHA
曹肆诫:“???”什么玩意?这是自创的符号?还是他国文字?周边国家没有类似的文字吧?这要怎么破译?
再凝神细看,他不由怔住。
这样的符号……他好像见过,尤其是里面那个A!当初师父交给他解锁心脏机关的口诀里,就有这个A!
他至今都记得那句口诀: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
所以这是跟师父有关的密文!
见过归见过,要说破译这些密文,他恐怕还做不到,但这件事既然跟师父有关,无论如何都要去调查一下情况。或许是师父留存下来的什么东西?甚至是重新救活师父的关键?总要去试试他才能甘心!
眼下有两件事迫在眉睫:一是克林国主特意差人送来的秘宝需要继续探究清楚,二是了解那些密文是从何而来,与师父有什么关联。如果克林国真的在做攻城的准备,就说明这次和谈多半也无法止战,最稳妥快捷的办法就是他亲自去一趟旌北城,摸清这两件事的底细。
演武场内正热火朝天地练着兵,呼喝声不绝于耳,曹肆诫坐在营帐中,一边思量着离开封寒城的后续事宜,一边坐在案前誊抄那些密文。
帐帘忽然被掀起,姬小戈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我的长戟图纸画好了没有?”
曹肆诫:“……你怎么进来的?”这好歹是军营!未经通报这孩子怎么就进来了?守卫都是吃干饭的吗?
姬小戈:“我说我来找你讨要兵器,他们就放我进来了,怎么?”
自从上回见识了这孩子与曹肆诫的比武,军营中莫名士气大振,约莫是无法接受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孩能打,所有士兵铆足了劲锤炼自己,找曹肆诫挑战的人也越来越多,这倒不是什么坏事。不过姬小戈的威名又一次传播开来,人人都知道他小小年纪身手极佳,曹将军还许了他一杆亲手制作的兵器,再碰见他的时候便不再拦阻,依例询问两句就放了进来。
曹肆诫叹道:“算了。”从手边的匣子中取出图纸,摊在案上给他过目,“差不多画好了,还有些细节需要完善,等我挑好材料再做调整。”
姬小戈伸着脖子看看,点点头道:“嗯,是比我自己画得好一些。”
曹肆诫:“……”只是好一些吗?你眼睛没有问题吗!
“这里再尖锐一点,接上这个弧度。”
“这样?”曹肆诫认命地给他做修改。
“差不多了。”姬小戈端详完心心念念的图纸,一撇眼看见旁边誊抄的密文,几不可察地眯了下眼,想了想,直接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哪里来的?”
***
曹肆诫侧目注视着他,谨慎地回答:“前线送回的军情密报。”
姬小戈嗤笑:“军情密报?骗小孩儿呢?”
曹肆诫借机反问:“那你说这是什么?”
姬小戈说:“反正跟军情没关系,但是这玩意也不好对付,先告诉我你从哪里抄来的。”
曹肆诫精神大振:“你当真认得?能破解吗?”
姬小戈依次指着每一行符号说:“待机模式、已锁定、无应答、错误指令、输入验证码……直译是这样,主要是操作上的反馈,还是要看到实物才能知道怎么破解。”
曹肆诫一时无言。
他怎么也没想到,令所有人伤透了脑筋的东西,竟从一个小孩口中得到了答案。这孩子身上的秘密叠了一层又一层,实在让他不知改如何应对。
“实物?什么实物?这究竟是哪里的文字,你又为何识得?”他问。
“应当是多罗阁泄露到外头的东西,这是一种……很古老的语言,已经失传很久了,只有藏书阁顶层还留有些许记载。啧,这种东西早该被回收了,不知道他们整天在忙些什么,再这么消极怠工,迟早要出大事情!”姬小戈恨恨数落。
话说到这个份上,曹肆诫也不打算隐瞒下去,坦然相告:“旌北城中张贴了公告,重金悬赏能破译这些密文的能人异士,我这份是斥候抄录来的。”
姬小戈道:“难怪字体变形这么严重,差点害我认不出来。重金悬赏……多重的金?”
“能破译者,赏银百两。”曹肆诫顿了顿,“举荐有功者,赏钱一贯。”
“那正好,咱俩去。你举荐我,得钱一贯,我去破译,得银百两,多好的机会,钱都让我们赚完了。”姬小戈盘算。
“你真的要去?”曹肆诫提醒他,“旌北城如今可是在克林国治下,咱俩过去,一旦被戳穿身份,就是个死。”
“你会死,我一个小孩,又对他们有用,我怎么会死?”
“……”曹肆诫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问他,“你知道多罗阁那么多事情,连他们藏书阁最顶层的书都看过,还说自己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还是那句话,有很多事我忘记了,到现在也没回忆起多少。”姬小戈道,“如果你一定要问个明白,那我只能猜测,可能我爹和你师父是同门师兄弟吧,所以我打小就能自由出入多罗阁,什么都能看,谁也管不了。”
“你爹和我师父是同门师兄弟……我俩就算是同辈?你该叫我师兄。”
“没必要这么攀关系。”姬小戈拒绝。
“好了,不逗你了。”曹肆诫拉回正题,“既然你能破译那些密文,而我需要去刺探敌情,调查克林国主运送过去的秘宝是什么,那便结伴同行吧。”
“那一苇戟你什么时候做好?”
“这回来不及了,我先借你一把短匕吧,你随身带着比较方便,也不太招眼。否则你这么小一丁点,背个长戟进旌北城,当天就会被抓起来。”
“好吧。”姬小戈老神在在地分析,“我觉得你是想用一苇戟来牵制我,让我不给你添麻烦,不让你暴露身份,要不然就没人能给我做兵器了。”
“呵。”曹肆诫不置可否,这孩子心思深,他早就领教过了。
“正好,我也到处走走。”姬小戈说,“我醒来就在封寒城外的荒冢里,这段时日断断续续想起一些事。”
“哦?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我……我记得我爹似乎在找一个人,但那个人是谁,在哪儿,我都想不来了。”姬小戈皱眉,“我只记得他好像很重要,关系到很多人很多事,一定要找到。”
“所以你爹丢下你,去找那个人了?”曹肆诫半开玩笑地猜测,“莫非你爹是个情种?那个很重要的人是你娘?”
姬小戈翻了个白眼:“……不可能。”
曹肆诫笑道:“怎么不可能呢?没有你娘哪儿来的你?不过也确实不大合理,他要找你娘,带着你去找就是了,你这么厉害,算不上麻烦。要是让你娘知道他把你丢下,还不小心埋雪窝里了,肯定要吵翻天。”
姬小戈扶着额头道:“行了你别说了,你越说我脑子越乱。”
***
三日后,曹肆诫安排好军中和凛尘堡的事务,两人启程前往旌北城。
往西南方向走了十天,他们来到了达县。这里是两国战场的另一个交界处,中间隔着一方宽广的冰原,再往北就是被克林国占领的旌北城。
那冰原本是稻田,战时搞垮了河堤,河水倒灌进来,淹死了所有庄稼。之后入了冬,混着两国士兵和百姓的血肉,就这么冻成了冰原。
稷夏官兵守住了达县,此处的百姓并没有遭受战火屠戮,但大家的日子还是很不好过。因为耕地被毁,全年的收成尽数泡汤,没有粮食吃,大人小孩统统都在饿肚子。有人烧杀劫掠,有人易子而食,曹肆诫和姬小戈到这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地狱般的景象。
好好的一座县城,已然空了大半。
许多人选择逃难离开,但一路上逃兵强盗也并不比县里少,甚至更加穷凶极恶。就连曹肆诫他们一路走来都遇到过好几次劫掠,要不是他俩身手机敏,又绕道而行,只怕也要成为这乱世中的孤魂野鬼,尸骨还要被人炖了吃掉。
如今留在县里的,要么是无处可去只想赖活着的可怜人,要么是还有家眷在旌北城,苦苦盼着朝廷哪天收复了失地,一家人还能平平安安地团聚。
两人来到达县,感觉自己就像被盯上的肥羊,随时要被饿疯了的百姓撕碎分食。
曹肆诫若是向这里的官兵亮明身份,他们应当可以获得一个安稳的容身之处,但他们此行是为了秘密潜入旌北城,不打算在这里就暴露。毕竟两地靠得太近,定然有线人互通情报,决不能麻痹大意。
姬小戈在袖口里把玩着那柄银质的短匕,随口道:“这地方可比你的封寒城差远了,不可久待,咱们怎么混进旌北城?”
曹肆诫思忖着说:“那边到底是敌国的地盘,咱们贸然入城,就算过所上没被发现问题,也必然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耕地被毁,达县是这样,估计旌北城也差不多是这样。要想敲开他们的门,就要带上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无非就是金银和粮食嘛。”
“靠金银打点更加可疑,有这么多银钱还到处乱跑做什么?上赶着给敌人送钱么?还是粮食更能说得通,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到时候咱俩就这么办……”曹肆诫零零碎碎地嘱咐了姬小戈,“怎么样,是不是天衣无缝?”
“这么做是没问题,可我们要上哪儿去弄粮食?”
“那就先看看这里是怎么会如此缺粮吧,我记得朝廷明明拨下来大批赈灾粮的。”
两人走在路上,姬小戈眼光一瞥,看见街边角落一个小孩正埋头啃着什么,凝神看去,发现竟然是在生啃一只老鼠。
姬小戈蓦地停住脚步。
那小孩警惕地抬眼看他,黑幽幽的瞳孔中盛满了冷漠与麻木,脸颊沾着黑色的鼠毛,他咧嘴恐吓,鲜血自他唇齿间溢出……
有个画面飞快地在脑中闪过,姬小戈察觉到,自己似乎见过这样的场面,或者说,见过像这样茹毛饮血的一个孩子。
是谁呢?
那个回忆太过仓促,以至于他都没有看清画面中的那张脸。
想不起来了。
那是个怎样的孩子,与他有过怎样的交集,他都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怕他与自己夺食,吃老鼠的孩子闪身跑进了小巷中,只留给姬小戈一个瘦弱矮小、衣衫褴褛的背影。
曹肆诫往那边看了眼:“饿到吃老鼠,哎,这样很容易爆发疫病的。”
姬小戈垂眸道:“这又不是他的错,他有什么办法呢?”
***
曹肆诫找到几户还算体面的人家探问,为什么达县会如此缺粮,大家对此都讳莫如深。好不容易问到些实话,才算大致了解了情况。
百姓们说,县里三天放一次粮,却不直接发粮食,只让他们带着碗去领粥,而且每户只能领一份。名义上是州府和富商仁善施粥,实际上那粥稀得能照清人脸,别说一家子了,就算是一个人也吃不饱。
问起朝廷的赈灾粮,他们纷纷摇头,说那些米粮他们从没见过,兴许是卡在州府。城中还有有几家富商在战时屯粮,如今却要高价卖给百姓,所以达县不是真的没有米粮,而是官家有米不肯发,商家有米买不起。
达县地处边境,本就不甚繁荣,百姓们生计艰难,也没有多大气性,哪里能斗得过这样的欺压。家境稍微殷实些的,咬咬牙高价买了粮,又要担心旁人饿极了来抢……所有人都过不安生,只能日日煎熬。
早前有个吴秀才,参加完乡试回来,带了消息说朝廷已送了三批赈灾粮到州府,要求每旬每户按人头放粮,一个孩子四斤米面,一个大人八斤米面。但他刚在县里宣扬开来,就被官兵抓住堵了嘴,至今都没放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
还有掌管粮仓的赵大人,也因为违抗知州的命令被关押起来,说要上报他渎职之罪。
一时间,再无人敢鸣不平。
听完这些,曹肆诫与姬小戈心中已作出决断。
这事的根源在州府,便该从州府入手,顺道实施他们潜入旌北城的计划。
离开这条街巷的时候,姬小戈看到那个吃老鼠的小孩扒在墙根边,那双黑幽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是木然的,但也闪烁着一点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