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出现了僵持。
简生观挟持着尼赫迈亚,圣教的教徒都不敢轻举妄动,但尼赫迈亚的四名手下也压制着沙依格德,让他们这个圈子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沙依格德还处在疯癫中,与上回在曛漠的祭祀坛上不同,他这会儿是真的失去了理智。周围的吵闹、沾染的血腥和强硬的束缚令他狂躁不已,眼中满是忿恨,已然不辨亲疏。
简生观用棘刺抵着尼赫迈亚靠近,从红色教袍后探出头来:“徒弟,怎么回事?”
分开不到半个月,他养得细嫩水滑的徒弟就变成了这副模样,简直是在拆他这个新任师父的台,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在沙依格德的认知中,他却是那个要杖毙自己的血池怪物身上新长出的脑袋。
受了刺激的沙依格德差点挣脱出来,苍翠的眼眸凶恶地盯着他,低声嘶吼:“恶鬼……砍了你的头……砍了……”
他力气极大,四个教徒扣着手脚,还被他拽得踉跄。
简生观把尼赫迈亚抵到一边,仔细看了看沙依格德,皱眉道:“这次疯得不轻啊,你气血不调,受了外伤?”
发现那脑袋离开了怪物,白发和样貌还有些熟悉之感,沙依格德面露疑惑,像是卡了壳,气势骤然弱了许多。
华美的衣袍在打斗中被扯松,简生观注意到他手臂和锁骨处都有新鲜的鞭痕,转头问自己的人质:“尼赫迈亚长老,你这是提前动用了私刑?私自囚禁鞭打曛漠王储,圣教有这个权利吗?这难道不是对王族的不敬?”
尼赫迈亚好整以暇地解释:“王储殿下再度被恶鬼缠身,圣教自然有管束驱邪之责,用蘸有圣水的鞭子施以刑罚,针对的是恶鬼而非王储殿下本人,怎么能说是对王族不敬?”
简生观冷冷道:“圣水有用的话,那把他泡在圣水里就是了,再不行让他多喝点圣水。鞭子打在王储殿下的身上,皮开肉绽的是他,长老不妨告诉我,恶鬼受了什么伤?”
尼赫迈亚:“这是威慑,你一个异教徒无权置喙!”
简生观直言不讳:“说到底,不过是你的癖好吧,堂堂圣教长老以鞭笞贵族为乐,传出去可真是长威风。再说了,把人打成这样,也没见恶鬼被你驱除,烈阳辉印也被打碎了,还要当众动用权杖处决,可见你们索伊德教对付恶鬼的招数实在不行,或者说,其实王储殿下的癫狂之症——并不是因为被恶鬼缠身?”
尼赫迈亚恼羞成怒:“胡言乱语!你对大金乌神的力量一无所知!如此诋毁圣教、触怒神明,你也必会遭遇神罚!”
简生观不以为意:“是么?那就让你们的神明试试看吧,看能不能惩治得了我。”
说罢,他不再理会其他人,一手不忘抵着尼赫迈亚,一手伸向被制住的沙依格德,在无名指的第二指节轻叩两下,随后拇指抹在他唇上。
***
浑浑噩噩的沙依格德张口就咬。
任由他咬破了自己的拇指,简生观不为所动,顺势用其余手指帮他擦去了脸颊上的血迹。
沙依格德尝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与血腥味截然不同,像是混合了特殊香料的水油,稠而不腻,入口即溶,好奇之下,他不由得吮了吮,咂咂嘴。
简生观面不改色地抽出手来,白皙修长的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行了,别担心,师父陪着你,恶鬼自会退散。”
沙依格德望着他,眼中的忿恨渐渐消去。
他剧烈地呛咳,呕出好几口黑血,片刻后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周围的狼藉,自己手上温热的鲜血,还有那些视他为恶鬼的民众,已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向尼赫迈亚,冷笑道:“你以为把一切推到我身上,就能收拾好这些烂摊子了吗?”
简生观问:“什么烂摊子?”
沙依格德注意到他渗血的拇指,无措道:“师父,我刚刚……咬你了?”
简生观摆手:“没事,这次疯得厉害,给你下点猛药。你刚刚说什么烂摊子?”
沙依格德哼道:“他们说我被恶鬼缠身,殊不知整个撒罕教院的内部早就被黑暗之神吞噬了,那些龌龊之事,早该公之于众,暴晒于烈阳之下!”
此时尼赫迈亚仍旧胜券在握:“一个疯子的话,还有人会信吗?”
简生观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放开尼赫迈亚,把棘刺还给沙依格德,“你醒了吧?还能动吗?把我教你的心法运行一周天,然后带我去塔楼,能做到吗?”
尼赫迈亚料定这师徒二人逃不出去,劝道:“不要再做无畏的挣扎了。”
沙依格德暗自运气,双手棘刺迅捷出招,挡开了那四个押着自己的教徒,拉上简生观奔向塔楼:“冲进去吗?去哪里?”
简生观道:“谁说我要进去了?我要你带我去塔楼顶端,那边敞亮。”
沙依格德二话不说,谨遵师命:“上楼顶?好。”
几个起落间,就见曛漠的王储殿下搂着他的白发师父飞身跃上塔楼,在所有人的仰望中站到了教院的最高处。
***
到了楼顶,见沙依格德站都站不稳了,简生观关怀道:“你坐着歇会儿吧,剩下事的交给师父就行了。”
沙依格德却很担忧:“你要做什么?”
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头,自保尚且困难,还想从下面数百个教徒和民众的围堵下救出他这个满身污名的“恶鬼”吗?
简生观感应了一下风向,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衣衫说:“你是不是忘了,为师不仅是勘察丝路的使者,还是个神医……”
“神医怎么了?你能治好所有人吗?”
“治不好,这疫病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引起的,一时半刻还想不出办法。不过既然你说撒罕的教院里有问题,那就先把他们的烂摊子掀出来看看。”
“怎么掀?”
“自古医毒不分家,你那个前任师父虽说也是个中高手,但跟我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我今天就让他明白,为什么会被我这个后来者上位。”
“……”
说话间,简生观的白色长发无风自动,衣衫袍脚也飘扬起来,大袖中灌满了风,如同鼓胀的布袋,在他身侧猎猎作响。
他双手交抵,捏出一个法诀般的手势,微微闭上眼睛。
临近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洒在他身上,白发如雪,白衣如云,相比起先前尼赫迈亚刻意安排的出场,更似神明降世,霎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莫珠城中的百姓纷纷聚拢到教院四周。
今早的动乱已经传了出去,人们听说曛漠的王储又一次被恶鬼缠身,甚至疯癫之下杀害了圣教的教徒,尼赫迈亚长老为了防止大金乌神再次降下神罚,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亲手处决王储殿下身上的恶鬼。
如果这样能平息神明的怒火,让他们不用再受疫病之苦,大家自然是不会反对的,但要处决一名邻国王族,平民心中仍是不安胆寒,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现如今,教院中再度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
他们看见塔楼上立着一名白发白衣的陌生人,像是被烈阳与清风托举在半空,有着悲悯世人的面相眉眼。
这人的身周缭绕着一层轻雾,如上好的香料点起的线香,如烟如幕,随着那阵绵绵不绝的风四散开去,绕过层层塔楼,绕过意图登楼抓他的教众,绕过群情激奋的民众,绕过眉头紧锁的长老……似乎是把教院中的所有人裹在了一个梦境中。
教院外,人们敬畏地瞻仰着这个高高在上的不速之客,在那庄严神圣的氛围下,甚至有人跪拜下来,口称“大金乌神”。
而后,所有被轻雾笼罩的人全都失去了力气,委顿在地。
他们保持着清醒,却无法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继续施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中很是恐慌,有些教众喃喃自语:“这是神威吗?神明要惩罚我们吗?”
沙依格德距离简生观最近,他也无法幸免。
轻雾从他身边漫开时,他便感觉身体变得像羽毛一般轻飘且无法控制,只能颓然靠坐在塔楼上,静静地看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师父。
到底是什么人啊,他想,不会真的是神吧?
***
就在他发呆时,突然一只大肉坨栽到他怀里,定睛一看,竟然是跟屁啾。
跟屁啾虚弱地鸣叫:“啾啾……”
它怕主人出事,一直绕着教院飞,看到这个白毛老头到了高处,就想凑近了看看热闹,没想到翅膀突然失了气力,就这么栽了。
简生观抽空瞥了他俩一眼:“没事,迷药罢了,不伤身的。”
见教院中的所有人都被放倒,他缓缓收回了浑身气雾,那阵温柔的风也不见了。
沙依格德问道:“你能呼风唤雨?”
简生观回答:“不能,只是启动了鼓风和香薰功能。”
“??”
“接下来是扩音功能。”
于是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撒罕王都:“索伊德教倒行逆施,自诩神明代执,却妄自曲解神意,祸乱世间。神明垂怜众生,特来指引大家脱离苦海。”
此话一出,教院外的所有民众尽皆匍匐,涕泪纵横地叩谢“大金乌神”,只觉得苦痛就要散去,希望就要来临。
而索伊德的教众则心惊胆战,他们自知做了什么,唯恐自己真的触怒神颜,要遭报应了。尼赫迈亚万万没有料到这稷夏老头有如此神通,不禁盘算起了后路。
至于沙依格德,他被巨大的声音震得耳鸣,竭力把跟屁啾拢在怀里护着。
简生观继续对城中百姓说:“疫病肆虐,教院中备有神药,你们可选出九名可信之人,前往教院搜罗神药及其药方。”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我们可以进圣教取药了?不用供奉足额的泰伦特了?”
“肯定不需要供奉了,那是神明的恩赐啊!”
“快!我女儿痛了三天了,怕是要撑不下去了,快让我进教院取药!”
“大家冷静点,不要争抢!神明让我们选出九人进入教院,定是怕我们争抢之下再惹祸端,我们要谨遵神谕啊!”
外头吵吵嚷嚷了一会儿,终于选出了九个可信之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家不敢直视简生观的容颜,只垂着头毕恭毕敬地走进了教院。
简生观道:“去吧,把神药分给大家,药方抄录流传。”
九人跪拜磕头:“是。”
简生观又道:“把整个教院翻找搜索一遍,不要放过任何角落。若发现有什么蹊跷的事物,也都找出来给我过目。撒罕的疫病蔓延并非神明属意,我倒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九人领命:“是。”
教众有心阻止,奈何浑身无力,只能任由他们闯入教院。
***
不久,那九人出来了。
他们翻遍了整个教院,找出了所有的神药,在简生观的授意下,把药方高声诵读出来,并抄录多份,带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们还在教院地底发现一个特殊的房间,里面饲养了许多剧毒的青腹隐瘤蜥,还有一箱箱不知是什么的黑色圆球。
最后,他们拖出了三名一息尚存的平民,还有十几具尸体。
拖出来的人和尸体都是疫病的感染者,身上的肌肤已开始腐烂,出乎意料的是,尸体中竟然有一半都是索伊德的教徒,是撒罕教院中的人。
简生观询问:“怎么回事?”
那九人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拣自己知道的说。
一个大叔仔细看了看拖出来的人,说道:“奥古、孚日乐、阿格纳?这……这不是前两天失踪的人吗?”
黑壮的撒罕女人说道:“真是孚日乐!前几天我听孚日乐说,他要来圣教求取神药,给他母亲治病,之后他就失踪了,他母亲也已经病故了……”
大叔说:“所以他们是被圣教抓起来关押的?为什么?”
简生观心下了然:“因为圣教在拿他们试药。还有那些已经死去的病患,也都是被圣教抓来试药的,看来都没有成功,甚至加速了他们的死亡。”
外面围观的民众议论纷纷。
“抓活人试药?太残忍了!”
“神药就是这么来的吗?”
“等等,不对啊,不是已经有治病的神药了吗?为什么还要抓人试药?”
“他们试的是什么药?”
“为什么圣教要饲养这么多青腹隐瘤蜥?这东西是剧毒啊!”
“那些黑色的圆球是什么?”
“圣教自己有神药,为什么还死了那么多教徒?”
简生观道:“不急,等我下来看看。”
众人慌忙跪拜,乱七八糟地喊着:“神明大人!”“恭迎神使!”
他们紧张地等候着白发神明衣袂翩翩、沐浴着圣光,从高空缓缓降临。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有人忍不住悄悄抬头,看向塔楼。
只见简生观慢悠悠地出了塔楼大门。
他是走楼梯下来的。
依旧瘫在楼顶的沙依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