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郁离说了那话后,周氏便开始神思不属。
她在屋子里转悠着,转到窗边时,下意识地想推开窗看看外头的天色,哪知道这一推开,就是冷风夹杂着雪粒子扑来,扑了她一脸。
她木然地站立片刻,然后将窗关上。
天色阴阴沉沉的,飘着雪花。
最近京城的天气并不怎么好,时常是三天一场小雪,五天一场大雪。
这会儿又开始下雪,虽然雪不算大,但这种天气,估计没多少人会想跑到外头,更不用说在晚上出行。
周氏忍不住叹气。
她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京城的天气如何,这天儿实在太冷了,人若在外头待一会儿,只怕都要被冻成冰棍。
这样的天气,她如何忍心让孩子们出去冒险?
很快就到傍晚,傅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
晚饭是热腾腾的羊肉锅子,羊肉很香,还有一些豆腐、豆芽、腐竹、冬笋、木耳和萝卜等素菜,在锅里吸足羊肉的汤汁,沾着浓浓的肉香味儿,变得无比的美味。
蒸好的白米饭装在木桶里端过来,上头有个木盖子,可以保温,不至于饭端过来就冷了。
郁离一个人就能干掉一大桶的饭。
这可真是妥妥的饭桶了。
在场的人都不以为意,看她胃口好,周氏还让她多吃一些,一边说道:“离娘,别饿着。”
吃过饭,周氏看坐在那里说话的傅闻宵和郁离,欲言又止。
两人说得小声,她隐约听到他们说要准备什么东西,一颗心忍不住提起来。
直到他们商量完,周氏开口道:“离娘,你们真的要去……那边?”
“是啊。”郁离点头,“不是说好了吗?”
周氏哑然,哪里说好了?怎么说好了?明明他们什么都没说啊。
她下意识看向傅闻宵,发现他无比的淡定。
郁离见她担心,安慰道:“娘,你不用担心啦,这事交给我们,我们一定会找到宵哥儿的母亲的,到时候给你们带个信。”
周氏:“可是外头在下雪……”
“下雪挺好的,这样没人注意。”
“可是很冷……”
“我不怕冷。”郁离又说,“不过宵哥儿确实要多穿些衣服才行,娘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周氏:“……”
周氏见她已然打定主意,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天色暗下来,等郁离回房换衣服,她拉住傅闻宵,忧心地说:“宵哥儿,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你劝一劝离娘吧?这天都黑了,只怕这出城也不方便罢?还有天气这么冷,万一冻着你们……”
傅闻宵道:“娘,你也知道离娘的性子,她决定的事情,很少会改变主意。”
或许在一些小事上,郁离会很听劝,但在一些大事,都是她自个作主的,无人能左右她的决定。
其实想不想改,都看她的心情。
周氏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样。
离娘平时看起来很乖,那种乖只是在一些生活上的小事,她愿意听自己唠叨,也愿意去改;但一些大事,都是由她自己作主,明显是个有主意的。
就像这次她说要去行宫看元安长公主,她决定的事,根本不会改,狂风暴雪都挡不住她。
天色彻底地暗下来时,郁离和傅闻宵准备出发。
周氏忧心忡忡的,见郁离的衣服穿得单薄,不禁唠叨几句,让她再多加件,郁离只好回去多加件衣服,然后又在周氏的叮嘱下,披上一件猩猩红的貂皮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不仅如此,周氏还让人准备好手炉,一人手里塞了一个。
出发时,周氏撑着伞去送他们,将他们送到门口。
来到大门那边,郁离道:“娘,下着雪呢,你回去吧。”
周氏满腹心事,就算天气冷,她也没什么感觉,说道:“等你们离开我再回去。”
郁离知道劝不住,决定不再劝,她朝周氏道:“娘,我们走了。”
周氏正要点头,突然见她拉着傅闻宵的手臂,带着他翻墙出去,消失在墙后。
周氏:“……”
**
雪淅淅沥沥地下,细碎的雪花扑面而来。
郁离和傅闻宵走在安静的巷子里,避开那些巡逻的官兵。
京城这边有宵禁,每到天色暗下来后,平民百姓一般都不会在外头活动,若是遇到官兵,会被捉起来。
当然,这宵禁其实禁的是平民百姓,那些权贵大多不会遵守,只要出示身份,官兵多少给些面子,意思一下便放行。
就算是在这种夜晚,京城里的一些地方仍是很热闹。
若是以前的镇国公世子,夜晚自然可以随意出行,不过现在傅闻宵只是一个从南地而来的举人,自然不好和那些官兵遇上,以免节外生枝。
是以两人这次出门,没有让马车送他们过去。
两人专门挑那些黑暗的巷子走,因郁离能在黑暗中视物,倒也不在意,她拉着傅闻宵的手,以免他摔着。
出门后不久,他的手就开始变得冷冰冰的,只有被她拽着的一点地方还有些余温。
郁离看他,“宵哥儿,冷不冷?”
傅闻宵唇角微勾,说道:“还好。”
天气确实冷,但他已经习惯这样的冰冷,毕竟他曾经也在京城里生活了近二十年,早就习惯京城的天气。
天气一冷,他的体温会更低,不过倒是无碍。
而且他现在的身体已经完全好了,又练了体术,远比一般人要健康。
只是因为他的体温偏低,她总认为他的身体没好,仍是像以前那样,对他多有迁就照顾。
傅闻宵唇角噙着笑,很享受她这样的关怀。
穿过一条巷子,傅闻宵说道:“离娘,往左边那条路走。”
郁离闻言,拉着他往左边的巷子走。
因初来乍到,她对京城并不熟悉,也不知道路怎么走,是以方才要带傅闻宵一起,要他帮忙指路。
傅闻宵对京城的布局很熟,记忆也好,不用看也知道周围的路怎么走,甚至知道从哪条路走能尽量缩短路程。
不到半个时辰,他们抵达一处城墙。
这地方十分偏僻,周围也没什么人,就连巡逻的官兵都是隔了好一段时间才会过来,此处完全就是视线的死角。
郁离看了看周围,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带着他翻城墙。
京城的城墙高大巍峨,具有极为厚重的历史沧桑气息,在世人眼里,它是一个王朝的都城,城墙高大雄奇,根本无法徒手攀越。
对郁离来说,这点高度不是事,仍是轻松地就翻过去。
等两人落地后,傅闻宵也很淡定,没有第一次的沉默。
省城的城墙她都带他翻过,再来翻京城的城墙,也挺正常的。
接着他们又朝前走了一段路,来到前方黑暗的小树林。
已经有人等候在这里,还有一辆马车。
等候在那里的人上前行礼,恭敬地道:“世子,世子夫人,你们来了,马车已经准备好。”
傅闻宵拉着郁离上车,说道:“出发罢。”
马车在黑暗中疾驰,速度非常快。
因为走的是小路,马车摇晃得厉害,郁离和傅闻宵对此都没什么感觉,两人在马车里坐得很稳,岿然不动。
马车的速度开始加快,越发的颠簸,车里的两人甚至还有闲心聊天。
如此疾行将近一个半时辰,马车终于停下来。
此时已经是大半夜。
天空黑沉沉的,漆黑的天幕没有一颗星子,北风呼号着,雪仍在降落。
两人下了马车,郁离朝周围看了看,发现附近是一片树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位置非常偏僻。
随行的人过来道:“世子,夫人,行宫附近有人巡逻,不能靠得太近。”
傅闻宵嗯一声,吩咐道:“你们在这边候着,若是有什么情况,便先离去。”
“是。”
两人穿过树林,来到行宫附近。
在这片黑暗的世界里,行宫的屋檐下悬挂的灯笼格外醒目,仿佛在提醒世人它特殊的存在。
郁离看着前方的行宫,很快就确认哪里有士兵巡逻,巡逻的士兵居然还不少,也不知道是为了保护还是监禁。
她转头看身边的男人。
只见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眼里是让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压抑得极深。
他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郁离想着,说道:“宵哥儿,我们过去吧。”
傅闻宵深吸口气,低低地应一声。
郁离带他避开那些在巡逻的士兵,挑了一个比较偏僻的位置,两人再次翻墙进去。
行宫很大,不是每个地方都有人巡逻的,倒是方便他们。
郁离挑着无人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问:“宵哥儿,你母亲住在什么地方?”
她对行宫一无所知,只觉得这里好大,宫殿很多,一个接连一个的,要是一间间找过去,只怕要找到天亮。
傅闻宵道:“应该在青霄殿那边,以前母亲也来过行宫,素来住在青霄殿。”
问清楚青霄殿所在的方向,两人继续摸黑前行。
每次发现有人时,郁离第一时间拉着他避开,或者跳到屋顶,从屋顶那边走。
屋顶的风很大,人站在那里,都要被狂风掀飞。
傅闻宵没想到她这么莽,要不是她紧紧地拉着自己,只怕他已经被狂风掀下去。
不过从屋顶走,确实能省很多功夫,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就抵达青霄殿附近。
青霄殿这边巡逻的人更多,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郁离朝那边看了看,回廊下悬挂着一盏盏灯笼,就着昏暗的灯光,能看到那些巡逻的侍卫,防守得十分严密。
郁离小声地问:“宵哥儿,你母亲这是被软禁了吗?”
傅闻宵轻轻地嗯一声。
她又问:“是被宫里的老皇帝软禁的?”
听说老皇帝都六十了,在这个医疗落后的古代世界,也算是长寿的了。
他轻轻地点头,声音像是从喉咙中逸出,沙哑又微弱,显然情绪不怎么好。
郁离继续问:“老皇帝为什么要软禁她?你母亲不是他妹妹吗?”
这得多狠的心啊,才会在妹妹的丈夫死亡,儿子也中毒远离京城时,还要将生病的妹妹软禁在行宫里。
郁离对宫里的老皇帝瞬间就没什么好感。
傅闻宵沉默了下,说道:“当年傅家的风头太盛,外祖母在世时,母亲手里的权势亦不小……当时母亲有不臣之心,圣人不能容忍。”
“不臣之心?”郁离偏了偏首,“什么不臣之心?”
傅闻宵忍不住看她,可惜周围太黑,他看不到她的模样,但能想像她此时的样子,那双眼睛定是溢满疑惑,除了疑惑外,还有某种理所当然罢。
他没有再说下去,郁离察觉到他心情不好,便也不再问了。
观察会儿,郁离发现青霄殿一带巡逻实在严密,根本没办法从地面混进去。
既然地面混不进,那就从屋顶走呗。
傅闻宵原本有些不解,不知道她要怎么从屋顶过去。
她拉着他跳上屋顶,来到青霄殿的主殿那边,郁离找了个偏僻的角落,说道:“咱们就从这里进去吧。”
傅闻宵:???
看到郁离开始将屋顶的瓦片移开,傅闻宵默然片刻,总算明白她的意思。
这确实是从屋顶进去,揭开屋顶的瓦片,直接跳下去就行,多方便啊,不用和那些巡逻的侍卫对上。
想必正常人也想不到,居然还有人会用这种法子混进去吧。
屋顶落满雪,而且瓦片被冻得坚硬非常,就算用工具也难翘开。
但这些都难不倒郁离。
她随便就能将瓦片掰开,甚至有时候不小心弄碎了瓦片,发现细碎的声响。
正好天空下着雪,天地一片昏茫黑暗,再加上北风呼呼地刮着,多少能遮掩住屋顶的动静。
这样恶劣的天气,反而方便他们。
郁离的动作很快,不过一会儿,就弄出一个可以容一人通过的洞。
透过这个洞,能看到下方的环境,地面铺着毛茸茸的地毯,角落里还有一盏羊角宫灯,雪从洞口飘落,很快地毯就落了些雪。
在呼啸的风中,郁离朝他道:“宵哥儿,我先下去,你等会儿跳下去,放心,我会接住你的。”
傅闻宵:“……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头冻了许久,傅闻宵的声音有些干涩冷冽。
郁离让他扶好屋脊的瓦片,别被掀飞了,便从那洞跃下。
她轻盈地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接着她抬头看向顶头的洞,在傅闻宵跳下来时,伸手将他稳稳地接住,勾着他的腰,转了一圈,然后将他放下来。
就在两人平安着地时,郁离突然感觉到什么,转头看过去。
傅闻宵也跟着转头,两人和不远处的一个满脸震惊的宫娥的目光对上。
落地时,傅闻宵身上斗蓬的兜帽掉下来,正好露出他的脸。
看到傅闻宵的脸,那宫娥的眼睛瞪得更大,第一时间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放轻。
傅闻宵定了定神,先将郁离头发、肩膀的雪拂去,拉着她朝那宫娥走过去。
来到宫娥面前,傅闻宵轻声说:“玉竹姑姑,好久不见。”
宫娥的年纪已经不小,年过三十。
她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傅闻宵,慢慢地放下手,嘴巴动了动,用气音问:“世、世子?”
“是我。”傅闻宵神色平静,“玉竹姑姑,母亲呢?”
玉竹仍是紧紧地盯着他,完全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说:“殿下在内殿歇息……”
傅闻宵朝她笑了笑,“姑姑,我想去看看母亲,可以吗?”
玉竹终于确认眼前的一幕不是梦,而且那边屋顶的洞不断有雪花飘落,冷风灌进来,驱散殿内的热气,也吹得人冷嗖嗖的。
因殿内烧着地龙,她身上的衣服穿得单薄,被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世、世子?你怎么在这里?你们是怎么来的?这屋顶的洞……哎,你几时回京的?你的身体……”
玉竹有太多的话想问,不过倒是渐渐地镇定下来。
不管如何,只要眼前的一幕不是梦,那就是世子真的好好地站在这里,他的身体已经无恙。
世子没有死!
玉竹当即说:“世子,殿下就在内殿歇息,你……和这位姑娘一起过去罢。”
傅闻宵应一声,又说道:“玉竹姑姑,她叫郁离,是我的妻子。”
“原来是世子夫人。”玉竹忙行礼,脸上露出笑容,看郁离的目光有些奇特,“世子夫人模样生得可真好,和世子非常相配……”
她忍不住想起刚才见到的一幕。
实在是……
傅闻宵脸上也露出笑容,转头对郁离说:“离娘,这位是玉竹姑姑,是母亲身边伺候的宫女。”
郁离便叫了一声:“玉竹姑姑。”
玉竹高兴地应着,带他们进入内殿。
内殿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五十左右的老嬷嬷守在那里。
老嬷嬷正在打瞌睡,听到声音,瞬间惊醒过来。
当她看到进来的人时,她同样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以为自己在做梦。
“世、世子?”老嬷嬷声音有些飘忽。
傅闻宵走过去,轻声道:“茹嬷嬷,是我,我来看看母亲。”
茹嬷嬷呆滞地应一声,下意识地说:“殿下在床上,还在睡,您、您过来吧……”
傅闻宵拉着郁离上前。
两人来到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眉目如画的貌美女子,虽然一脸病容,丝毫不影响她姣美的容貌。
郁离眨了下眼睛。
看到床上的女子时,她突然有种回到几年前,第一次看到床上的傅闻宵时的情景。
明明一身病骨,丝毫不影响其风采,看着就像精致易碎的琉璃玉盏,美丽之极,称一声病美人也不为过。
看了看床上的女子,郁离突然明确地意识到一件事,两人不愧是母子。
就连生病时,都是那么好看。
作者有话说:
今天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