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一趟战史旅行,但是佐佐木到一对于中国社会各阶层的接触却是从来不会错过的,当然这也同日本陆军的传统有关,想要成为一只大陆军,日本陆军就只能坚持向大陆扩张的政策,从朝鲜到满洲,从满洲到蒙古,乃至扩张到整个东亚地区,一直都是日本陆军的梦想。
山县有朋提出的“利益线”和“国防线”等言论,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迎合陆军自身发展需求而提出的,并不是从日本整个国家的前途来综合衡量的。
只不过,陆军想要完成自己的大陆政策,就不得不先打倒东亚最大的对手-中国。不管是俄国还是美国,虽然都可算是东亚的邻居,但是他们在历史上都是外来者,只有中国一直都雄居于东亚大陆,只要中国不倒下,东亚各民族就无可能承认日本的领导权。
而且,日本想要的大陆上的立足点,恰恰都在中国的领土之内,不打倒这个对手,日本的大陆政策终究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所以从明治维新开始,甚至是在这之前,日本的知识界就在鼓吹应当征服中国,然后以中国之人力、物力去对抗西洋各国了。在甲午战争之前,日本的官方和个人对于中国的情报收集可谓是不遗余力,如宗方小太郎在甲午期间呈交给天皇的奏稿《清国大势の倾向》中,就对满清的洋务运动分析的相当到位。
“依宗方之见,中国之革新虽为世人看好,以为必将雄起东方,成为一等大国,但实非如此。察一国,如同察一人,就先洞察其心腹,然后其形体,表里洞照,内外兼察,始可说其国势所趋。
今中国之外形,犹如老屋废厦加以粉饰,壮其观瞻,外形虽美,但一旦遇大风地震之灾,则柱折栋挫,指顾之间即将颠覆……
宗方以为导致此种老朽之大原因,在于千百年来日积月累之人心腐败。中国之精力,全耗于形而之下之事,崇尚虚华,拜金风靡,国不似国,民不似民,国家外形虽日新月异,实是一虚肿之人,元气萎靡,不堪一击。
宗方坦言,国家乃人民之集合体也,人民即国家之‘分子’,‘分子’即已腐败,国家岂能独强?”
其人对于中国社会的洞察力,甚至已经超过了满清政府自己。所以当1894年10月宗方小太郎书写的《告十八省豪杰书》昭告中国之后,在《日清战争实录》中,就记载了东北居民箪食浆壶以迎王师的“带路党”事件。
日本随军记者于是在新闻里感叹道:“古人之言,不欺我也。”在澎湖的父老乡亲则主动前往日军军营,对日军为“大明国大元帅”。而另一方面在天津的日本外交官注意到,天津水师学堂中的汉人学员居然盼望日军战胜,以此能够推翻满清。
日俄战争中,初期日本获得东北民众的支持,也是基于这种同文同种的种族意识。但是很快,贫乏的日本帝国主义就显露了自己的本性,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日本和其他列强并无不同,他们并不是来帮助中国人的,而是为了赶跑俄国人自己来掠夺中国的财富。
也就在日俄战争之后,认为自己已经跻身于列强行列的日本人,开始把目光放在了欧洲和美国,不再把自己的主要精力用在研究中国问题上了。于是才会出现,辛亥革命爆发时日本政府感到意外,并一度想要支持满清政府的考量,这是在甲午之前的日本不可能出现的状况,在那个时候中国内部的一点小小的变化,日本都要比北京更早的察觉到。
在遭到了南满、朝鲜、山东的失败之后,日本上下终于有些醒悟了过来,重新开始了对于中国社会的调查研究,而陆军虽然在口头上强硬,但是在行动上却要比政府快的多。如佐佐木到一这样的陆军大学校毕业生的旅行,同样也是带有收集中国社会各阶层情报的任务的。
不过佐佐木到一现在才发现,没有什么地方比这样一趟城乡之间的交通车上更能了解满洲乡村的现状了,在这样的封闭车厢内,不管你愿不愿意倾听,那些乡民之间的交谈都会自动的传到你的耳中,显然这些满洲的乡民丝毫没有妨碍他人的观念。
佐佐木到一的惊讶其实相当的日本人,满清虽然残暴但几乎不会去关注县以下的乡村村民平日里做什么,毕竟中国实在太大了。但是日本则不同,虽然关原之战后德川幕府统一了日本,但是在藩国内部依然是各地的武士阶层在统治。
和中国的乡绅治理乡村多半利用宗法制度约束乡民不同,日本武士治理乡村就是建立在身份等级和暴力上,对于那些敢于冒犯武士的乡民,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砍了就对了。有时乡民的一个眼神或是一句声量较高的话语都会被武士认为是一种冒犯,因此日本人对于妨碍他人的观念就变得非常的敏感,不敏感的早在江户三百年统治期内被武士们给砍杀了。
也许走在路上,中国和日本的农民表现的都差不多,但是一旦坐下来聊上了天,中国人就显然要比日本人活跃的多,也更加敢于同陌生人打招呼。特别是佐佐木到一今次所乘坐的这趟交通车内,车内除了他之外都是相互认识的乡邻,自然很快就热闹的搭上了话。
一开始,佐佐木听到的内容都很正常,大家谈的不过是些左邻右里的乡下事情,但是很快就有人提起了直隶的大水,这就让他有些意外了,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些乡下人居然会知道这么远的事情。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有人很快就搭上了话,还炫耀似的说到自己捐了多少高粱。
按照这个时效性的计算,革命委员会的行政效率要比满清政府的反应高了不知多少倍,恐怕当前的日本政府也未必能够这么高效的完成对于民众帮助受灾地区的动员工作。
当某位乡民提到了南婆罗洲发生动乱的新闻后,佐佐木终于忍不住对着这位乡民问道:“南婆罗洲发生动乱的消息,您是从哪听说的?”
佐佐木不开口的时候看起来和中国的知识分子没什么区别,因此车内的乡民们除了上车时向他微笑且有些胆怯的点头致意外,几乎没人过来骚扰他。但是他一开口后,这些南满地区的乡民们很快就听出了他的日本口音,车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把目光转到了他身上。
佐佐木正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的时候,这位提到南婆罗洲新闻的中年乡民突然慢悠悠的向他说道:“当然是广播里啊,现在村集体里不是都安装了喇叭了么,这些新闻就是广播里说的啊。不过,这位先生,您这是第一次来这边吗?连广播都没有听过?”
佐佐木这才反应了过来,他马上微笑着回道:“广播我倒是听过,不过我没有想到这边的村子里都安装了。我确实是第一次来这里,想要来参观一下这边的奶牛场。”
佐佐木虽然把对方搪塞了过去,但是车里的气氛却回不到刚才了,大家突然都变得很安静了。路上陆续有人下了车,而佐佐木也在葛庄下了车。司机下车兜了一圈,然后便带了一名老人过来,指着他对佐佐木说道:“这位是村长,他会给你安排住宿和晚饭,你要付给他1个银元,另外明天早上9点30分,我会从这里返回公主岭,你想回城的话就别错过了。”
佐佐木谢过了司机,然后跟着村长去了对方安排的住宿处,这是一间新盖的瓦房,被褥也很干净,这让佐佐木到一松了口气。村长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对着他说道:“放心吧,被褥都是刚换上的,很干净。整个村子都杀过虫了,跳蚤、臭虫也不会有的。
你要想喝水,就喝瓦罐里的,那是烧开后凉好的,我们每天都会换。你要喝茶,就自己去厨房烧一壶开水。洗澡就去东面最头上一间,不过水要自己去院子里的水井里打……”
听着这位村长唠唠叨叨的介绍了大半天,佐佐木才终于把他送出了门,很快他就拿起了一个皮包出了门,然后拿着手绘的地图找到了地方。和城市相比,乡村的变化就比较小,虽然不少土屋都换成了砖瓦房,但是村子外面的地形还没什么变化。
佐佐木很快就找到了本联队遭到重创的地点,这里距离葛庄约1公里多的距离,是一片树林和农田的交界处,看起来相当的幽静。虽然这里的壕沟和弹坑都已经差不多被填埋了,但是周边树林中参差不齐的林木还能提醒他,这里过去经历了一场多么激烈的战斗。
佐佐木打量了四周许久,方从包中拿出了特意从东京购买的清酒,然后跪坐在地面上,默默的为留在这里的联队战友们祈祷了起来。
当佐佐木从祭奠处返回住所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有些发黄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院子里居然多了几个不速之客。在车上和他谈论了几句的乡民看到推门进来的他顿时大喜的对身边的警察说道:“警察同志,这个就是伪装成老师的日本特务……”
佐佐木只是慌乱了片刻,就镇定的对围上来的警察说道:“我并没有伪装成任何人,我想这位先生是误会了。”
站在他正面的警察只是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他一眼,就冷淡的说道:“是否是误会,这应当由我们来判断。如果您不想受伤的话,那么就请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