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前的这间小饭馆一共也就五张桌子,两张在室内,三张在室外的院子里。新民学会的同学把两张桌子拼起,坐在盖着油毛毡的毛竹棚下,倒是又透气又空旷的。
萧子升和张昆弟在讨论大家的前程的时候,一位身材高大且较其他同学成熟的年青人正拿着一张报纸认真的看着,完全没有受到两人争论的困扰。
萧子升和张昆弟争论了几句,发觉其他人似乎更向往东北一行,显然和万里之外言语不同的法国相比,东北不仅近的多,且也无语言问题困扰,再加上蔡和森学长已经在那里了,他们并不用担心举目无亲。
萧子升只能转过头去,向着专心看报的高大年青人求援道:“润石你看什么呢,看的这么认真?你也发表一下意见嘛,到底是去法国求学的好,还是去东北的好?”
李润石抬起头来有些茫然的看着萧子升说道:“奥,我在看北京各党派的协商报道,你们刚刚说什么来着?”
张昆弟有些兴奋的说道:“之前共和日报上说过,共和党主席吴川宣布不参加本届总统竞选,黎元洪前些时候又宣布因病辞去副总统职位。
也就是说,现在竞选总统的只有孙逸仙博士和北洋的段祺瑞,眼下国内以共和党力量最大,既然他们不出来竞选总统,那么只要他们支持孙逸仙博士,本届总统必然会落在孙博士身上。
这下南北革命党联手,北洋和守旧派必然势力大衰,国家进步可期啊。今天的共和日报说了什么啊?给我看看。”
李润石把报纸折了折递给了张昆弟,口中却不认同的说道:“我看本届总统也许会是孙博士,可共和党却未必会支持孙博士。”
张昆弟和其他同学都意外的看着他,大家不约而同的问道:“为什么?”
李润石沉吟了数秒后说道:“因为共和党的政治主张和三民主义并不相符。孙先生说:中国革命是为支那苍生,为亚洲黄种,为世界人道。共和党则说:中国革命是为了捍卫劳工阶级的利益,反对一切帝国主义。
孙先生的三民主义是儒教文化、民生主义和西方民主这三种思想的结合。孙先生相信:一个独特和自豪的中国,只要以儒教文明为基础,就会在文化上复兴。
但是共和党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并不适合于工业时代,只要中国想要进入到工业社会,就应当毫不犹豫的抛弃代表着封建社会的儒教文化,从西方的社会主义理论中汲取工业文明。过去六十年来,中国及世界历史已经证明了工业国对于农业国的先进性,因此中国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走向工业化。
虽然南北革命党都主张要对现在的社会进行一场革命,但是孙先生的革命侧重于民族主义,而共和党的革命则贴近于劳工主义。
在对待革命之后的国家建设上。共和党主张完全的土地国有化,然后重新分配土地,颇有井田制度之古风;而孙先生的平均地权、土地国有主张则是:当改良社会经济组织,核定天下地价。其现有之地价仍归原主所有,其革命后社会改良进步之增价,则归于国家,为国民所共享。
从土地改革的理念来说,孙先生更为温和一些,主张保证现在地主的利益,然后将土地溢价拿出来分给国民。但是从实际操作上来看,其实共和党的方案更为可行。”
萧子升听到这里不由打断了他道:“我觉得孙先生的方案更好,共和党的强制土改激化了乡村矛盾,使得农民和地主之间对立。我听说河南地方因此闹出了好些风波,如果不是共和党武力更强,未必不是又一场白朗之乱。且长江以南各省对于土地改革愤恨不已,导致共和党的声望持续下跌,这也是内乱之始啊。”
李润石认真的看着好友反驳道:“子升,你这话我就不能认同了。要我说,孙先生的土地平权方案根本落实不了,因为受益者太过广泛,导致难以有人坚定的支持;而且要分清楚地价原价和溢价的工作量也太大,地主在乡间的势力又重,区区一些政府人员又怎么敢为了公家的事和地主对抗?
倒是共和党的土地改革方案颇具可行性,因为是把地主的土地分给了农民,因此政府只要派人负责主持分地,该如何公平的分配土地和保卫土地,都有直接受益的农民支持、监督。这样一来,地主在乡间就得不到支持,即便偶然有一两个反抗的,政府派出军队也很快就能镇压下去。
虽说乡间会因为土地改革而出现对立,但是对于国家来说却是最快完成土地改革的方案,也是最容易获得农民支持的方案。就我国眼下的内外局势来看,共和党的土地改革方案实际上是对我国社会各阶层冲击最小的方案。眼下看起来对于一些地主是不大公平,但是从长远来看却是国家长治久安的基础。这才是真正的大仁。”
萧子升想了想,还是摇着头说道:“我还是不认同共和党这种粗暴的手段,他们甚至都没有给那些地主一个选择的机会,直接就把地主当成了剥削者来看待。这样强制的没收地主的土地,这和北洋军阀有什么区别?他们今天能够强行没收地主的土地,难道明天就不能再从农民那里把土地收回来吗?这终究是以枪杆子说了算,不是以公理说了算。”
张昆弟看着两人大有把这个问题争出个明白的意思,担心两人破坏了今天聚会的他立刻插话引开话题道:“土地改革的事,我们回去再讨论。润石还是先说一说,为什么共和党不会支持孙先生吧。虽然他们的革命理念不一致,可共和党也没有必要去支持段祺瑞吧,在他们眼中,北洋军阀难道还要比孙先生更适合当总统吗?这也太对不起那些牺牲的革命志士了。”
“对啊,对啊,我们也想知道为什么。润石你说说看么?”其他人也纷纷向着李润石请求道。
面对着各位同学的要求,李润石不得不放下了想要和好友争个明白的心思,对着同学们说道:“我是说共和党不会支持孙先生,但是没说孙先生会输给段祺瑞。”
这下各位同学就更加不明白了,李润石于是解释道:“就是因为共和党现在推行的土地改革,所以共和党支持段祺瑞的话,其他党派一定会去支持孙先生,他们会希望孙先生能够阻止共和党的土地改革政策,至少将之阻止在长江以北地区。”
张昆弟有些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共和党支持段祺瑞,对于共和体制反而是一件幸事。孙先生当选总统后,共和体制就会稳固了。”
只是李润石还是摇着头说道:“我觉得,这对于共和政体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下萧子升就有些忍不住了,“润石这话是何从说起的。孙先生至少也是革命首倡者,他投身革命几十年,终于推翻了满清,又等到了袁总统的去位,也可算是坚韧不拔了。如今当上了总统,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机,怎么还会去妨碍共和政体?”
李润石看着好友说道:“北洋什么时候尊重过共和制度了,从袁项城以降,那个不是迷信于实力?他们此次之所以愿意接受各党派协商,不是因为突然变的支持共和了,而是他们觉得自己的实力实在不及共和党而已。
若是共和党此时继袁氏接任总统,则天下人哪怕不心服,也是要口服的。吴畏之此时应该挺身而出接任总统,才真正是底定了共和制度,此后各方再难反复。
而孙先生虽然是革命首倡者,但是南方革命党不仅派系众多,他手中也无兵马。北洋又怎么甘心于向孙先生低头?更何况,三民主义和共和党的土改理念大相径庭,孙先生要是依赖于各省商绅去牵制北洋,那么共和党必然是不会接受的,最终孙先生和他的党,只会成为共和党、北洋团体和各省商绅之间的受气包,这样还谈什么大展宏图呢?
更何况,现在欧洲濒临尾声,俄国革命又掀起了俄国内部的战乱,我国处于这样的国际环境中,稍有差池就会让之前从列强手中争回的那点权利付之流水。这样的局势,孙先生和他的党派真的应付得来吗?若是孙先生就任总统,就好像一个三岁幼儿在街头舞动百斤重的大刀,稍有失误就会砍伤自己的。”
一干同学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李润石的话了。萧子升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共和党这是故意把孙先生架在火炉上,然后等着反对派一个个跳进去啊。”
张昆弟显然有些不大认同萧子升的看法,“这话是怎么说的。吴主席退让总统竞选,也是为了国家能够安定团结,难道说不爱权也是错了吗?民元以来,各党之间,各省之内,无不有争权夺利之新闻,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宋教仁案,也就是东北那边安宁一些。看看现在各省同东北之间的差距,可知吴主席并不是那种只知道争权夺利之人。我们总不能因为人家谦让权力,就怀疑他居心叵测吧?”
萧子升的脸顿时有些涨红了,李润石赶紧岔开话头说道:“你们刚刚不是在争论,应该是去法国留学,还是要去东北看一看吗?”
大家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回来,萧子升的喉头动了动,但终于没有出声打断李润石的话语,李润石马上接着说道:“我看这两件事都可以一起准备。华法教育会在北京,而共和党现在在河南、河北正开展土地改革,我们正可一路看过去。看过了土地改革的情况,那么对于东北也可心里有数了。至于华法教育会这里,哪怕我们和他们联系上也不可能立刻出发,那么自然有时间去东北游历一番。子升,还记得我们之前暑假在省内打秋风吗?”
萧子升的神情顿时缓和了不少,他点了点头说道:“不过北方可不是湖南,我们恐怕是打不了秋风了。”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吗。”李润石哈哈大笑了几声,又拿起筷子指着面前的菜肴风趣的说道:“世界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什么力量最强?民众联合的力量最强。什么不要怕?天不要怕,鬼不要怕,死人不要怕,官僚不要怕,军阀不要怕,资本家不要怕。我能从韶山冲走出来,难道还不能从长沙走到北京去吗?不过现在吗,我们先吃饭,喂饱了肚皮再聊……”
阳光从侧面照入了棚内,把一干年青人都渲染上了或多或少的金黄色的光环,大家喝着店主家自酿的黄酒,然后开始轻松的闲聊了起来,棚内原本严肃的气氛顿时化开了。
当太阳落下,月亮升起的时候,吴川坐在军事委员会的地图室内,听完了以叶声为代表的总参谋部拟定的出兵西伯利亚计划。
吴川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橡木桌子,把计划从头到尾思考了一遍,这才出声对着叶声说道:“虽然我们这次出兵的目的是为了解救捷克人,但是我们真正的目的还是恢复西伯利亚铁路的畅通和铁路附近地区的秩序。对于我们来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难道是我们正面作战还对付不了当前在西伯利亚地区的各支武力吗?”
叶声赶紧回答道:“总参谋部认为,以目前的兵力和武器配置,我们在西伯利亚地区不会遇到任何对手。就算他们全部联合起来也一样,唯一可担心的,是这条铁路太长,我们不可能处处分兵保护。”
吴川点了点头说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他们要是不和我们正面发生冲突,而是一心一意破坏铁路的话,我们就麻烦了。因此恢复西伯利亚铁路附近地区的社会秩序就是你们出兵后的首要目标。
如何恢复西伯利亚铁路的社会秩序,我认为至少要做到两条,第一是不允许各地区之间的政治力量互相沟通,不管是红区还是白区,对于我们而言保证铁路畅通是第一位。
这一次并不是我们单独出兵,朝鲜、布尔什维克、远东自治领都有军队跟随我们行动。我们的主力部队最好不要分散,但是沿途的安全可以交给他们去保卫。布尔什维克军队保卫白区的车站,远东自治领的军队保卫红区的车站,朝鲜部队负责两者之间的车站。
你们的部队暂时不要去理会铁路以外地区的事务,但是对于阻扰铁路交通的力量,要一律进行消灭。占领了铁路之后,就是切断各方通过铁路的武装人员调动,他们可以继续维持当地的秩序,但是绝不允许他们向其他地区扩张势力。
第二点就分离捷克人同当地势力的结合,作为一支成建制的武装,有后方支持和孤军奋战是两回事。虽然我们是去解救捷克人的,但是他们未必会服从于我们的命令。所以,为了减少之后的麻烦,你们进入西伯利亚之后就要先动用武力好好的给捷克人上一课,让他们明白这里谁说了算。
我听说捷克人把布尔什维克驱逐出了伊尔库茨克,嗯,第一仗就以收复伊尔库茨克为目标。一定要把捷克人打痛,让他们知道,只有放下武器才能安全的回去自己的故乡,否则他们就得成为西伯利亚丛林中的孤魂野鬼……”
叶声顿时大为振奋的说道:“我完全支持您的意见,主席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