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明月当空,京城恭王府大戏楼。
无灯教授抱着庸儿同蒙面的秋波老妪默默站立台下,随风飘来了阵阵浓郁的紫丁香气息,令人迷醉。
途中,无灯教授感觉到了那个跛脚隐士在身后始终若隐若现,因此到京后庸儿时刻不敢离手,即便来见主人也得硬着头皮一同带来,生怕撂在旅馆会被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给偷走。
在旅馆里,他先背着秋波老妪给主人打了电话,告知已将陈圆圆诱骗至京,其他的就与自己无关了。
“抢走鬼壶的恶人果真在这儿么?”秋波老妪望着黑咕隆咚的戏台上面,心中多少已经产生了疑惑。
“再等等,他一定会来的。”无灯教授淡淡的答道。
亥子交更,台上蓦地有人开口说话了:“无灯教授,身旁之人就是平西王为之‘冲冠一怒’的红颜么?”
“没错,主人,她便是陈圆圆。”无灯教授恭敬答道。
“你原来……”秋波老妪顷刻间恍然大悟。
“秋波道友,鬼壶确实就在主人手里。”无灯教授面色微微一红,毕竟同在飞雾洞修行了数十年,欺骗人家总是理亏。
“哈哈,‘秦淮八艳’之一的邢沅,字圆圆,又字畹芳,老夫仰慕已久,可否卸下蒙面一睹芳容?”台上的声音沙哑刺耳。
秋波老妪冷笑道:“尊驾何人,躲在暗处装神弄鬼,何不现身一见?”
“当然要见,”主人哈哈一笑,“不过是你我单独床榻相拥之时。”
“放肆!”秋波老妪怒道。
“美人不必生气,当年平西王为你而引清兵入关,葬送了延续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江山。老夫一直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奇女子,能够倾城而再倾国,如今当事人就在眼前,终是得偿夙愿。陈圆圆,月色朗朗,恭王府亦非寻常之所,就请取下面纱吧。”主人充满激情的话语尚未落音,蓦地抬手,一道白光如电闪,秋波老妪头上的黑色面罩瞬间化成了一缕青烟……
秋波老妪心中霎时一阵冰冷,此人武功简直是匪夷所思,竟然于数丈之外举手之间便毁去了自己的面纱,而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热力,如清风拂面般,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清凉的月光下,秋波老妪的脸从中一分为二,左边的半张脸肤如凝脂,黛眉凤眼,梨花带雨,秋波涟涟,倾国倾城。而右边的半张脸则虬须络腮,粗皮糙肉,瞎眼瘪眶,满面疣赘,猥琐至极……
“哈哈哈……”主人狂笑数声,蓦地戛然而止,“果然胜似西施,不输褒姒,‘惑阳城,迷下蔡’,堪称华夏五千年来美女之首啊。至于右半张脸乃是以丑衬美,更显其美。如今老夫终于理解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豪情之所在了,但凡世人又有谁不会如此呢?”
“鬼壶是在你手里么?”秋波老妪知道自己绝非此人的对手,于是语气缓和下来,眼下恐怕也只有蓝月亮谷中的高人才能够与之一搏了。
“没错,风后的骷髅头果真是好东西,不过现在对于老夫来讲,用处已经不大了。”
“那是从蓝月亮谷中借来的,请您交还老妪。”秋波老妪无奈只得说好话讨要。
“没问题,只要你与老夫共赴巫山,享尽床第之欢后便可带走。”主人嘿嘿一笑道。
秋波老妪低头默不作声,心里盘算着才能如何得以脱身。
“无灯教授,你手中的婴儿从何而来?”主人突然间问道。
“在下终生未娶,实在是喜欢孩子,所以就……”无灯教授嗫嚅道。
“让老夫瞧瞧。”紧接着又是一道白森森的电光一闪,无灯教授怀中的庸儿竟然脱手而飞,凌空落入戏台上的主人之手。
无灯教授和秋波老妪心中俱是一惊,这手悄无声息的“隔空取物”神鬼莫测,若是拿人性命亦是唾手可得。
主人伸手一摸婴儿囟门,心中顿时明了,那股残存的一丝魇气蒙不了人,肯定是那个幼魇二丫的孩子,这又是一个难得的筹码。
“无灯教授,接住了,”说罢,主人双手一送,孩子稳稳的落在了教授手里,然后沉吟着说道:“你和孩子都不要再回僰王山了。”
“这是为何?”无灯教授不觉诧异。
“那里条件如此恶劣,婴儿这么小如何受得了?况且老夫现在对大洛莫的秘密已经不感兴趣了。嗯,马上动身前去湖北宜昌三斗坪坛子岭去找‘坛公’,他自会妥善予以安排的,明白吗?”
“是,主人。”
“无灯教授,你可以走了。”主人冷冷说道。
无灯教授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起码是蒙混过了这一关,实属万幸。至于主人因何放弃僰王山飞雾洞,想必是因其得到了鬼壶,功力已经达到顶峰的缘故吧。
“多谢主人体谅。”无灯教授说罢匆匆抱着庸儿离去。
秋波老妪趁着他们说话之际,偷偷掏出一张飞升符,准备吞咽入腹,凭着自己本身的功力与符箓叠加,兴许能够逃脱“主人”的魔爪。
“陈圆圆,不要想着逃走,老夫从不强人所难,男女交媾须得你情我愿,否则又与禽兽何异?”主人似乎发现了她的举动,语气诚恳的说道。
秋波老妪闻言大惑不解,这家伙在搞什么名堂?
“圆圆,”主人的话语越来越亲切了,“你的脸是练功走火入魔而导致的吧?老夫却是有办法能够医治的好。”
“如何医治?”秋波老妪淡淡道。
“当然是用鬼壶了,风后的骷髅头中蕴藏着失传的远古祝由秘术,完全可以将你右半边脸‘移花接木’到其他人的身上。”
“那样岂不是害了别人?”秋波老妪闻言不觉有些心动,祝由术的神奇自己早就有所耳闻,据说有些民间的祝由郎中确实可以将病患身体的恶疮转移到猪羊或树皮之上。
“嗯,既然圆圆如此善良,老夫可以琢磨出另外的方法,譬如死人。只要是仍处于中阴身状态便可,这种人医院里多的是,反正很快便要火化,美与丑也都无所谓了。”主人善解人意的说道。
秋波老妪此刻的心情异常复杂,在僰王山飞雾洞中苦修这么多年,就是想要破解大洛莫机关的秘密。师父真阴老尼临终前告诉自己,当年药王孙思邈从僰族的大洛莫手中得到一些裸人花,以其汁液调和辰砂制作了一批神奇的“药王符箓”,并说世间一切练功导致的走火入魔,只要连服七日此花汁液便可痊愈。现在自己手中的这些符便是师父遗留下来的“药王符箓”,不过越用越少,现存不过二十余张了。
自从毁容后,她便四处找寻这种神奇的裸人花,可是踏遍三山五岳、塞外蛮荒仍旧无果。最后躲在了僰王山中,坚信裸人花必定就在大洛莫机关之内,可是若干年过去了,开启机关的密匙仍旧不知所踪。
“圆圆,你若是不相信的话,那就请自便吧,老夫绝不为难于你。”主人平静的说道。
这一手“欲擒故纵”,秋波老妪还真是左右为难,明知“主人”不怀好意,对自己有非分之想,但又不忍放弃这唯一的机会。
主人隐身在戏台上的阴影里,嘴角挂着一丝冷酷的微笑,静静的等待着,鱼儿总会上钩的,这是人性的弱点,即便是这位聪慧过人的奇女子,也概莫能免。
“唉,罢了,”秋波老妪长叹一声,幽幽说道:“小女子自幼色艺双绝,名动江左,虽身为‘秦淮八艳’之一,但却是卖艺不卖身。唯有江东大才子冒辟疆以及平西王这样的旷世才俊才会甘心追随,原本相约一生相守,不离不弃,却不料命运多舛,造化弄人,到头来劳燕分飞一场空。”
“老夫深感平生知己之难得,”主人叹道:“想那明末大才子冒辟疆曾在《影梅庵忆语》中说,‘妇人以资质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鬓,难其选也。慧心纨质,淡秀天然,平生所见,则独有圆圆耳。’可见其对你的一往情深。平西王吴三桂英俊潇洒,勇冠三军,岂是那些流连于花街柳巷的纨绔子弟可比,单凭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便值得一生依附。”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妖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涌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秋波老妪低声吟道。
“哈哈,好一首吴梅村《圆圆曲》,‘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熏天意气连天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坐客飞觞红日莫,一曲哀弦向谁诉’……”主人沙哑的声音竟也充满着悲凉之意。
“你究竟是何人?”秋波老妪心中疑窦丛生。
“老夫虽才气不如冒公子,相貌难及平西王,但也并非是泛泛之辈……”主人说罢,从太师椅上缓缓起身,迈步下了戏台走到了月光下。
清凉的月色里,一个年约六旬的老者站在了秋波老妪的面前,此人中等身材,浓眉善目,皮光肉滑,带着一副黑框眼镜,身着藏青色中山装,显得温文儒雅。
秋波老妪微微侧身弯腰,道了个万福。
“圆圆,冒公子虽然对你一见钟情,也曾盟誓许诺,但却因其父离职调任而舍弃这段姻缘,另娶董小宛。平西王尽管曾经为你‘冲冠一怒’,但却始乱终弃,否则又何必出家避祸呢?试问,此二人若是得见你今日容貌,会否会愿意再续前弦?而老夫则不然,甘当护花人,为你祛除病患与心魔,圆圆意下如何……”主人火辣辣的目光从镜片后直视着秋波老妪。
“何时可以医治?”秋波老妪避开其眼神儿,小声嗫嚅道。
“如果以活人为砧木便即可施法。”
“若是中阴身的死人呢?”
“老夫尚需数日揣摩透,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那就有劳了。”秋波老妪长叹一声。
“那就请随老夫而来。”主人哈哈一笑,引领秋波老妪朝着恭王府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