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鸡足山上,黑鹰直升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腾空而起,径直向正西方向飞去。
红二怀里抱着那条青蛇站立在草庵前,目送着直升机消失在夜空里,泪水自脸颊上缓缓的流淌下来……
鸡足山是其出生的地方,况且还有红大长眠在红蛇谷中,他委实是割舍不下。
“去异界与不去异界又有何分别?”他最后如是说。
其他所有人,包括白眉道长,都登上了黑鹰直升机,塞了满满的一下子。
我坐在机师的身后,旁边是马队长,神情郑重而严肃。
“马队长,我们下面是洱海,紧接着飞越海拔3666米的苍山圣应峰,然后变为超低空飞行,以避过西南地区的空军防空雷达网。预计进入缅北热带雨林,到达胡康河谷的时间大约需要九十分钟,航程三百多公里。”机师报告说。
马队长点点头。
我从舷窗望下去,清凉的月光下,洱海像极了一面耳朵形状的镜子,反射着淡淡的银色冷光,在深夜犹显神秘而静寂。圣应峰下的莫家邑则隐匿在了黑暗之中,那个小小的村庄就是两百多年前的莫残家乡,自己在此隐居数年,最终写完了《青囊尸衣》。
“马队长,缅甸空军目前的装备如何,他们能否发现我们的行踪?”我扭头问道。
“鲁先生,不,首长……”马队长面色一红,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说什么?”我点燃了一支ESSE,望着他。
“您是71年的老兵,若是一直在部队服役的话,那肯定就是首长。现在既然带领着特战队征战异界,总不能再继续称呼为‘先生’了。”马队长解释说。
“嗯,那倒也是,当年越战时候的一位战友,如今已经是上将了,”我苦笑道:“不过‘首长’太难听了,好像是‘首级’似的,保不准啥时候就被斩首了。还是称呼尺子为‘长官’吧,延续过去中国远征军的叫法。”
“是,长官,”马队长郑重地说道:“据说缅甸空军新近装备了数量不详的中国JF-17枭龙和俄罗斯YAK-130两款战斗机,主力战机则还是米格29,共有31架。缅北地区都是崇山峻岭和原始热带雨林,所以基本上部署的都是俄制米-35P雌鹿武装直升机,装备有双管23毫米航炮,可挂载16枚9M120反坦克导弹或针-B空空导弹。该机拥有红外夜视仪和全球定位系统,以及多通道光电观察瞄准系统,具有极强的夜间搜索能力。航程约为700公里,实用升限5100米,爬升率12.4米/秒,低空及超低空性能极为优越。”
“比我们的黑鹰呢?”我问。
马队长回答道:“我们的黑鹰直升机按照规定,均没有挂载武器弹药,就如同一架民用直升机,不具备任何的战斗力。”
“那么,如果撞上了缅甸空军的武装直升机,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儿?”我摇了摇头。
“是的,长官。”马队长回答。
“唉,要是有毒刺或是萨姆导弹就好了……”我想起了当年马丁少校的老式休伊直升机,飞僵吴老爷子在上面曾用萨姆导弹击落过缅甸空军的一架歼6战斗机,布莱尔上尉更是以美军的毒刺单兵防空导弹干掉了两架歼7。
“长官,目前缅甸北部的南散地区,缅军77师同掸邦德昂军正在激战之中,基本上将缅甸军方的注意力都给吸引过去了。我们只要悄悄的超低空溜过江心坡到达胡康河谷,应该不会被发现。”马队长分析说道。
“但愿如此吧。”我点点头。
黑鹰直升机越过苍山西坡后,降低了高度,紧贴着原始森林的上空和山谷间飞行,避开中国空军西南地区的防空雷达网,途经漾濞和怒江州,然后穿过高黎贡山,顺利的进入到了缅甸境内。
我望着月光下连绵起伏的森林与山川河流,口中不由得怅然说道:“这片七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名叫‘江心坡’,是缅北最为富庶的地区,原本是属于中国的。1886年,《中英缅甸条款》中被迫承认英国占领缅甸,江心坡至此成为英管地区,不属于清王朝和缅甸。1960年,《中缅边界条约》签订,新中国彻底放弃了这块飞地。”
“为什么要放弃呢?”马队长问。
我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黑鹰直升机一直在超低空飞行,地面上是莽莽的热带雨林,在月光下升腾起淡淡的白色雾霭……
当年中国远征军在这片土地上阵亡了十万人,尸骨散落在无边的原始密林里,长眠在异国他乡。日军战死的士兵遗骸早已都运回了东瀛,而我们死去将士的遗骨却无人理睬,渐渐的化作泥土,为国人所遗忘。
“长官,我们从您这儿第一次听说了中国远征军,他们为父母妻儿,为民族抵御外侮而流尽最后一滴血,这才是真正中华热血男儿……”马队长慷慨激昂的说道。
“可惜那些侥幸活着回来的中国远征军人,最后还是死在了自相残杀的国共三年内战之中……”我苦笑道。
“长官,根据GPS定位,前面就是胡康河谷了。”这时,机师报告说。
“飞往雨林深处,寻找合适的降落地点。”我吩咐道。
“是,长官。”机师应道。
胡康河谷的上空,黑鹰直升机盘旋了两圈,随即缓缓的降落在了一块雨林中的空地上,紧挨着一条湍急的山溪。印度支那开始要进入雨季了,溪水在缓慢的上涨,好天气将会越来越少。
众人从机舱内出来,马队长命令特战队员们持枪在四周警戒,可儿、老祖和小曼帮着白眉道长面对着密林布置香烛等祭奠用品。
“尺子,你说有数万中国军人的亡灵还滞留在这片莽莽森林之中?”赖卜在身旁问。
“是的,中国远征军在缅北总共阵亡了十万军人,迄今已经有七十多年了。三十年前,鬼婴沈才华以祝由舍利从野人山带回国了五万亡灵,胡康河谷还有五万英灵日夜徘徊在热带雨林之中,找不到返乡路,尺子答应过一定会带他们回家。”我悲凉的说道。
“尺子莫急,焚香祷告后,亡灵嗅到自会慢慢的聚拢而来。”赖卜解释着。
“鲁先生,贫道可否先为当年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诵念民间的‘道家超度亡灵经’?”白眉道长小声问道。
“那就有劳道长了。”我点点头,道家是中国数千年来的本土宗教,念念也好。
白眉道长点燃香烛,恭恭敬敬的躬身施礼,然后口中开始了诵唱:
“堪叹秋景菊花黄,家家造酒香。空中鸿雁飞成行,果老二万七千岁,颜回不幸少年亡。
堪叹冬景雪花飞,家家坐暖围。孟姜女子送寒衣,哭倒长城数万里,脱衣包骨转家乡。
暑往寒来秋复秋,人将白骨葬荒丘。蝴蝶梦中家万里,望乡台上泪双流。
暑往寒来春复春,一朝天子一朝臣。不信但看檐前水,点点落地不差分。
暑往寒来秋复秋,夕阳桥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春来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遇柳斜。人生在世犹如梦,西望长安不见家。
秋来月明上园台,江上芙蓉独自开。渺隔阴阳泉路远,几度思乡不回来。
阴阳泉路远,冬来冷冷缩风天。月映蓝关马不前。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斩少年。
人生七十古来稀,未有生来死未知。不信但看天边月,怎好团圆又落西。
叹君一去别泥城,黄泉路上好伤心。独自行来谁做伴,慈光接引上天庭。
昨夜天边五色云,笙箫鼓乐闹城城。凡人知道神仙过,慈尊下界度亡魂。
东湖燕子西湖来,鸟为食亡人为财。蜜蜂只为贪花死,山伯只为祝英台。
亡人面前两盏灯,一盏昏来一盏明。一盏照开天堂路,一盏照破地狱门。
古天古地古乾坤,古年古月古时辰。古山古水依然在,如今哪见古时人。
白头老母扶灵案,红粉佳人化纸钱。待等来年寒食节,一声儿罢一声天……”
在场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注视着黑暗中的热带雨林。
须臾,只见十余个如萤火虫般的绿色小光点从林中缓缓飞出,绕着香烛盘旋着,他们终于出现了。
许久,雨林中依旧是静悄悄的,并未见有其他的亡灵出现。
奇怪,去年自己来胡康河谷祭奠时,明明看见了无数的远征军亡灵呀……
“尺子哥,那些士兵魂魄会不会已经死了?”小曼拽了下我的衣襟,悄声说。
“尺子,老道士唱的歌好难听,亡魂也肯定不喜欢,嘻嘻。”肥纯在一旁插嘴道。
我默默的走上前,双手捧起了一坛土烧,高举过头顶用力的摔下,“啪”的一声泥坛摔碎了,浓烈的酒气弥散在了空气中。
我高声唱起了那首哀婉悲凉的《缅甸斜阳不懂我的悲伤》:
“像是见过你,兄弟。
那一年,全世界的雨泼洒你,
全中国的苦压着你,
从此一去千万里。
陌生的土地,
故国与你,
只能相互在梦里。
缅甸斜阳不懂我的忧伤,
野人山在哪里?
捧一把埋过你的缅玛的土,
带着你,带着你,
回去,回去,回去,
回家去……”
森林顷刻间仿佛安静了下来,林深处出现了一团团绿荧荧的鬼火,慢慢的朝着这边聚拢而来……
我接着朗声吟诵起了当年穆旦写的葬诗《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噬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林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是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斜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起风了,林梢摇曳,耳边响起了“呜呜”之音,如泣如诉,仿佛是那些流落异国的远征军亡灵在诉说着难解的乡愁。
树林中、山溪旁、土壤里,那些荧荧鬼火一团团的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越来越多,就如同夜空中的繁星。
所有人都肃然起敬,特战队员们手持自动步枪整齐的站成一排,面色刚毅,向前辈军人的英灵行注目礼。
冰冷的泪水从我的面颊缓缓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