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重戈山下, 已经变成了黑乎乎一片,只看得见人头,看不见雪, 下头的人也分不清谁打谁, 不过元婴也不用术法, 凡人也不惧寒霜,抓起一团雪,只是打便罢了。
船上几乎只剩了天骄们, 夏岚指着下面看施绝:“他、他们……宋锦棉?!”
施绝旁边的宋锦棉, 一撑船舷,竟也跳下去了。没等他从惊讶中恢复过来, 施绝也跳了。
“以为我不会跳吗?!”夏岚大叫一声,也跳了。
苹果醋:唉~一群开开心心没有头脑的两脚兽。
这群人和妖,一直玩耍到了……雪崩。
隆隆巨响让他们停下动作的同时,一道如月的剑光冲向奔腾的雪线, 剑光与冰雪碰撞, 奔腾而下的崩落之雪被掀上了天空。大团大团的冰雪, 又在空中被剑光彻底打散, 飞雪如鹅毛,在蔚蓝天空下,飘然坠落。
剑光自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接住了最下方的一片雪,举剑的小月亮出现在了敖昱面前, 他的剑尖上, 正是一片雪花。
“吾有万顷春,赠君一片雪。”
众人下意识都看向了说这话的人,结果发现竟然是夏岚?
“看什么?有感而发罢了!”夏岚挨个瞪回去, 继而不太情愿道,“他可能……真的是个好人。”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打雪仗,在漫天梨花般的飞雪中结束了,本来只是小月亮洒下来的雪,但后来引动了天象,真的下雪了。敖昱无意驱散这场雪,今天也就没办法建立营地了。回到云舟上的众人,只觉得连呼吸都轻松畅快了几分。几个修为停滞的天骄,也有气机松动之感。
“你们大师兄常这样吗?”有些天骄忍不住询问平水峰弟子。
“不常这样,一年也只有两三次罢了。”
“……”已经很经常了好不好?
“外边怎么都没听说过?”
“自家峰头关起门来玩耍,我们作甚要到外头说去?”
天骄:“……”我怀疑你在炫耀,而且我有证据。
既如此,也怪不得平水峰的修士团结,心态也极好了。
凡人回屋休息,修士在外打坐。
本来一夜该这样平凡地过去,直到修士们感觉敖昱和钺息又走到了船舷边。
这是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心里埋怨着,实际上,多数人还是挺期待的。
“我想去踩鞋印。”小月亮扒着船舷,朝下看,此时雪已经停了,之前被幼稚人类们践踏得一片狼藉的地面,重新变得一片平坦,“带着五黑和狸奴去,红龟就算了吧。”
这次出来的人较多,时间也不确定,因此带着他们出来了。
“咪!喵~”狸奴喵喵叫,他不想去,他尊贵的肉垫垫不是用来踩冷冰冰的雪的!
“唉……”敖昱无奈叹气,小月亮才不是想去踩鞋印呢,他想去踩脚印,光着脚的那种。但他学聪明了,不会在一开始就提出这种无理要求。
小月亮正想再接再厉,已经被敖昱打横抱了起来,他下意识动了动双脚,发现鞋子和足衣都没了。五黑和狸奴也给带了出来,狸奴在虚空中挣扎,然后就放弃了挣扎……五黑像是头黑熊一样,憨厚地笑着。
木头娃娃们现在没在,夜深了,他们都让敖昱赶去睡觉了。
敖昱抱着小月亮落在了雪地上,从小月亮的角度看,漫天银河仿佛成了敖昱的披风。他看得有点入神,以至于敖昱抱着他站了半天,他都还没动。可是,等到他反应过来了,要快快乐乐地下地踩雪,却又被敖昱抱着不放了:“大师兄,放我下来。”
他像是被敖昱抱着的一条大鱼,两只脚甩来甩去。敖昱看着那两只脚,脑海里忍不住脑补出湿漉漉的鱼尾巴拍打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
敖昱再次叹气,光脚踩雪,怎么想都不健康。小月亮要是个凡人,现在敖昱就要打他的屁股。
“大师兄~大师兄?”小月亮一脸呆萌,还在奇怪敖昱怎么不松手。
终于,敖昱轻轻地放下了小月亮的双腿,小月亮瞬间就蹦了起来,仿佛他踩着的不是雪,是滚烫的岩浆。
“汪汪!”
“哈哈哈哈哈!”
小月亮的笑声和五黑的叫声,在空旷的雪地上回响。敖昱觉得少了什么,一低头,果然见狸奴把爪子都缩进了肚皮下面,且踩在自己的尾巴上。狸奴虽然还只是个小妖,连说话都不会,但这种程度的寒冷,本该是不怕的,他现在的模样,只能说是天性使然。
狸奴感觉到了敖昱的视线,立刻把身体矮下来,可怜兮兮叫着:“喵~~~”
“去。”大黑鱼面无表情。
狸奴挂着面条泪,冲向了小月亮,在地上留下了一片梅花印。
苹果醋嘿嘿嘿嘿嘿地傻笑,夭寿啦,鱼欺负猫啦!大黑鱼你替你的万千同族报仇了。
看着下面的情景,这次没有人跟下去,在船上的人只是看着,极静的雪和远山,极快活的人狗猫(狸奴:喵?),在修士的耳中,猫狗的叫声,人的笑声,风的声音,冰雪塌陷的声音,构筑出了静谧又喧闹的世界。
与之前的打雪仗不同,此时的情景给了人们一种很奇妙的冲击。
“我去闭关。”宋锦棉道,转身跑了。
“我、我也去。”夏岚是不想服气的,但他实在是需要闭关,“以后真得叫他大师兄了。”所以,还是要服气了。
最后只剩下施绝了,他跳了下去,落在了敖昱的身边,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大师兄。”
敖昱朝他点点头,招呼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并肩坐下,又随手打了个隔音符。
施绝也坐下了,浑身僵硬,从头到脚清楚形象地表现出了“如坐针毡”。
小月亮去追五黑了,狸奴找到了偷懒的方法,他跳到了五黑的身上。五黑这憨货看着小月亮去追他,竟然背着狸奴转身就跑。狸奴整个猫都缩在五黑厚厚的毛毛里,只露出一颗猫猫头,喵呜喵呜地朝着小月亮叫。
即使不通猫语,也能听出狸奴叫声里的嘚瑟。
“大师兄,苏萧悟……和你有些像。不,他该是在学你的。”
施绝是个剑痴,他不太善于和其他人相处。即使血剑峰也都是一群武疯子,但他们多是豪爽直率型的,如施绝这种清冷型的,就很容易被视为傲慢。尤其当其他人来向施绝提问的时候,最初施绝的应对更是糟糕。
“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没有诀窍,看一看秘籍就会了。”“嗯?要练吗?”
作为剑修,他是毫无疑问的天之骄子。在家族里时,没有谁会让他在旁的事情上分心,他根本不理解,普通修士想要达到他的高度,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普通修士也不理解,这位天骄所有的言语都没有恶意,只是一种对于现实的直观阐述。
——或许对有些人来说,理解之后,打击更大吧?
施绝被孤立了。
其实他的同门是想给他个教训的,但是,同一大境界下,施绝无敌。高一个大境界跟师弟打,本身就已经是败了。所以。他们也只能孤立他。
大事上无妨,可小事上施绝就比较苦恼了。血剑峰统一配发的资源,别人都是准时,到他手里却总是要迟上一些时候。负责打扫他院落的杂役,总被打得鼻青脸肿,甚至筋断骨折。血剑峰的演武场,总是没有他的地方,到他去闭关时,也总被安排到最差的洞府。
历练归来受伤,杂役去取药总被刁难。
不过,这些刁难并未让施绝有暴躁或怨恨,他只是偶尔觉得有些为难。
关于自己的事情,施绝没有多说。他只是说苏萧悟的情况。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金丹。还是在褚霞秘境遴选的时候,当时我也只是个剑丹,去百药峰回来的路上,几个同门玩闹得有些没分寸,是他帮了我。他的态度温和,虽然年纪比我要小,却成熟稳妥。而且,当日玩闹的几个同门,后来也与他相谈甚欢。”
即便现在,提起当初,施绝依然流露出几分佩服,但苏萧悟三言两语间化敌为友,实在对于不善交际的他来说,很是敬佩。
“他说我与他同病相怜……说天骄遭人妒。”
在血剑峰的施绝没有得到长辈的特殊照顾,反而还备受排挤,直到成为剑婴,以实力震慑。这日子他想想,其实能看出来,也有平水峰的风气开始影响血剑峰的原因。
至于其他得到长辈额外关心的天骄,其他同门是不敢有过分举动的,但也很少和天骄有正经的师兄弟感情,要么成了溜须拍马的狗腿子,要么就是敬而远之。
天骄们彼此之间也经常攀比、争斗。
天骄们大多没有机会拥有一个正常的同伴,苏萧悟成为了这个同伴,又将他们团结在了一块儿,让他们认识到了更多的人,缓和了许多人的矛盾,品尝到了更丰富多彩的人生。这也是为什么,有的天骄那么努力地要挽回苏萧悟,就是用错了方法。
“我信了他的许多话……但不怪他,毕竟他早已露了破绽,只是我……闭目塞听罢了。”
苏萧悟最初不想他们去玄罡峰,说玄罡峰的弟子倾轧败坏,面子功夫十足,根本提也不提敖昱。那时候虽然玄罡峰敖昱讲道,但施绝想想那些普通子弟问自己的蠢问题,半点提不起前去的兴趣。听夏岚他们猜测玄罡峰要讲什么蠢问题的时候,还跟着笑上两句。
后来苏萧悟自己立了道一峰,敖昱也立了平水峰,关于敖昱是个伪君子的说法就多了。因为苏萧悟说敖昱是伪君子,天骄们便也说敖昱是伪君子,身处天骄当中,便觉得周围所有人,都认为敖昱是伪君子了。他们在不断地,给彼此加深这种印象。
平水峰一个接一个的金丹渡劫,已是元婴的他们也没感觉有什么大不了的。反而觉得那些普通修士费了偌大的力气,就只是为了晋升金丹,更加可笑了。
——谁还成不得金丹呢?就这点事情还要对平水峰感恩戴德吗?到底是平水峰的骗术太好,还是那些修士太蠢呢?
当时他们与苏萧悟的感情也深厚了许多,苏萧悟言行即便有些矛盾,他也并不在意。谁还没有说错话,记错事的时候吗?
如今……方才意识到当初的自己是有多可笑。
施绝一番话断断续续,他说给敖昱的其实很少,多的是在他心里,自己想的。
“多谢大师兄在此聆听。”施绝站了起来,只觉得有些窘迫,毕竟实在是言辞浅薄。
“师弟君子端方,我愿助师弟解开心结。”这也是一位君子,不过是少年璞玉,少了些磨砺。
即便是到了现在,施绝也没真正说一句苏萧悟的坏话,他并非依旧没有认清苏萧悟的真面目,只是更习惯寻找自己的错误罢了。
他一直在道歉……他也不需要敖昱的谅解,他只是想告诉敖昱“我很坏,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敖昱站了起来:“小月亮!”
施绝听了敖昱的话正感动,对敖昱的举动有些奇怪。
小月亮听到敖昱的招呼,正朝他跑来,敖昱则扭头对施绝道:“来一场圆月之下的雪峰论剑吧。”
今日满天星斗,原是没什么月亮的,但敖昱挥手间,放出了平水峰的月亮。明月既出,繁星皆没(默)。当然,敖昱也没忘了给小月亮穿上足衣和鞋子。
小月亮看了看自己的脚,对施绝拱手道:“请师兄指教!”他已经学会了切磋礼仪了!
“好……请!”今日确实正适合一番畅快的比剑。
两道剑光碰撞闪烁,敖昱挥一挥袖子,冰雪化为茶几与方凳,他坐下,以雪煮茶。
五黑背着狸奴过来了,敖昱看了一眼,五黑忽然脚下一空,掉进了个雪洞里。半晌后,浑身都是雪的一猫一狗才狼狈无比地从地下爬出来。狸奴看着冒热气的茶水万分期待,可最终没敢上桌,乖乖和五黑趴在了一块儿,甚至没敢趴五黑身上。
施绝还没有尊号,旁人给他取的,他都是不认的。
因为说来可笑,他即便到了剑婴期,要开始领悟自身剑意了,却连自身的道还没有找到,能达到如今的高度,靠的是他的天生剑胎——丹田中有一柄小剑,看似黯淡无光,实则是剑胎,需要施绝以自己的剑意打磨,有朝一日,此剑将化为他的心剑,对施绝本人,比任何灵剑仙剑都要契合。
他命中注定是个剑修,可是,他为何要手中持剑呢?
施绝的剑光是冷冽纯粹的,任谁看见都知道,那光芒来自一柄剑。
小月亮的剑光一如既往的如幽幽月光,看似一触即碎,却锋利坚韧。
剑光与月光碰撞,激起无数风雪。此时能看这场热闹的,却只剩下水神们了。平水道都去睡了,修士们多多少少都有所感悟在闭关。在水神们的眼中,这也只是热闹。
太阳升起来了,敖昱收起了平水峰的月亮,招呼众人扎营,这时候也方才有修士陆续出门。
【都没人识货!】苹果醋哼哼。
“长缨。”敖昱无视之,叫来了一位金丹师妹,这种层次的比剑,不是现在船上的小可爱们能看明白的,“你留在此地看护照顾他们。”
“是,大师兄!”宋长缨果断领命,“可小师兄……”
这世上也就平水峰有个“小师兄”了。
“快打完了。”又不是生死相搏,只是玩耍而已,小月亮可不会打上几天几夜。
他话音刚落,果然小月亮就从天而降了。他落在了敖昱身边,有些贼兮兮地看着敖昱,突然转身就跑了——只将塞着足衣的鞋子留在了原地。
敖昱能怎么办?宠着呗。
施绝……也入定了,在看见了小月亮的快活后入定的——到底是什么道,施绝还是不清楚,但他方才自问“我,喜剑吗?”他看着陪伴了自己有段时日的灵剑,感受着腹中的剑胎。施绝回答自己“喜。”
他在举剑而舞,持剑而战的时候,是喜悦的。所以他才能在进入血剑峰,被其余同龄人排挤的时候,依然不为所动,因为即便失去一切,也有剑陪他。只是这些心里清楚的事情,他本人竟然一直未曾能够体悟。
剑在他手中,在他丹田,在他心中……
施绝的剑胎与剑婴原本各自为政,互不干扰,这是第一次,他的剑胎鸣叫,剑婴缓缓伸出了手。待这次入定结束,他的剑婴该将小剑胎握在手中了吧?
没有惊动施绝,只让在此驻守的平水道分几个人轮班看顾,敖昱便带着众人继续向下游去了。
宋长缨一脸肃穆,在营地中谨慎地安排人手。
她乃是敖昱的“十年同门”,也即与上官靖海一块儿,在敖昱离开的最初十年平水期内,被楚霁衡收下的弟子。她冰木的灵根,虽弱于天灵根,但冰灵根极佳,根骨天赋也极好,且出身的宋家也是修仙大家。
其实她是不想入玄罡峰的,更不想认楚霁衡为师,那时候大师兄虽未崭露头角,但稍微有些人脉的家族,谁不知道玄罡峰怎么回事?进去的,不是等着被糟蹋根骨吗?
她资质更好的堂姐与堂弟,已分别让天舞峰与长岚峰的师父收下了,她那时候期待地看着他们,只盼着两人能说上一句话——其实她也知道,刚入门的弟子什么都不算,地位互换,她也是不敢说话的,不敢作为新人给师门找麻烦。但对当时的她来讲,姐姐和弟弟就是她的救命稻草。最后,他们当然是没能救到她的命的。
没想到,玄罡峰的情况与她所想不同,楚霁衡是“宠”着他们的,刚入门就给了一堆灵药,言语间对大师兄各种贬低丑化。
她当时和其他人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到了个陌生地方,楚霁衡这个师父,就是他们最熟悉的人,自然都是深信不疑的。不过楚霁衡这好师父也只当了几个月,便懒得对所有人都宠,只独宠上官靖海等两三个资质尤其出色的了。
宋长缨听说,上官靖海如今的母亲是续弦……
即便是现在想起上官靖海,宋长缨还是忍不住唏嘘,谁能想到呢?一个资质绝佳的天灵根,现在却早早地杳无消息了。
后来,大师兄来了。大师兄自己立峰头的时候,宋长缨厚着脸皮,跟出来了。金丹期的大师兄,在玄罡峰停留的时间,其实不长,依旧不足以让宋长缨看清他的为人。但有一件事宋长缨看得很清楚——有他在,整个玄罡峰的风气都不同了!
留在过去的玄罡峰是死路一条,她想活。
大师兄不克扣宗门的资源,讲道的时候,能偶尔回答他们一两个问题,已经是他们想到的最好的情况了。
可大师兄给了他们更多,他为他们矫正修行中的坏习惯,或明或暗地帮助他们融入师兄师姐,他甚至……帮他们洗丹毒,是帮每一个,虽分了先后,但那是根据丹毒的轻重,而非什么喜恶。
洗丹毒不能用药物,只能由修为更高的长辈,以真元缓慢清理,这是一个极其耗费真元和时间的过程。不是感情颇深的长辈,不会为后辈这么干的。
宋长缨那段时间经常会偷偷哭,她在进入玄罡峰后,就被家族放弃了,家族里再没有人去过问她。当无利可图时,血缘的牵绊都能被轻易切断,至于师徒……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求的是弟子以父事师,却没谁念叨“一日为徒终身为子”的。
师父何其贵,弟子何其贱。
亲生子女尚且有个三六九等,徒弟们的等级更是如楼梯一样,层层分明。
可大师兄对他们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是因为偏宠谁帮助谁,只是因为,他是大师兄。他仿佛是个伞骨,将所有人都撑起来,高高举了起来。
很奇怪,他真的不偏心——除了对师叔,但是,宋长缨却更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被宠爱。
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她希望自己可以配得上这份宠爱。
敖昱顺着天极江而下,不止放下人手,也在用自己的眼光考察这条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