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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鳢扑腾得水花四溅, 赶紧去找源头,结果找到了李秀才家。
李老太太死了,李秀才正在冷静地给老太太换上寿衣。但这原本干净书生已经孽债缠身, 老太太的冤魂还在旁边哭呢。看她脖颈和露在外边的舌头便知道, 她是让儿子活活掐死的。
小金鳢上前询问, 老太太说得颠三倒四的,但总算是在天亮前,让他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老太太年纪大了, 眼睛和手早都不行了, 这些年都在和儿子吃老本。儿子中了秀才后,县里有富贵人家想将女儿嫁给她, 可那家人过来问了问,没多久却又说婚事作罢。
双方本就是刚开始谈,老太太觉得不成就不成,再找更好的。可李秀才却心有不甘, 后来他到县里去与朋友小聚, 不知谁嚼的耳根, 竟说是那家的小姐嫌弃过来要伺候一个绣娘的婆母, 这才让婚事作罢。
李秀才回来与老太太大闹一番,老太太本就身体不好,这才病了。
李秀才有功名禄米, 但终究没多少。家中的钱财支撑他继续考试尚且不够,如何能拿出来给老太太治病?
小金鳢也问老太太:“你儿子怎不给人写信算账去?”
老太太便嗫嚅道:“他是个新秀才, 新贵人, 脸皮薄得厉害,且市井间都是些污糟人,哪能做这些呢?不能的……”
小金鳢:“……”问她一次, 她杂七杂八解释半天,反而是耽搁时间。
总之,这李秀显然是个会做戏的,也确实没正经做过什么坏事,甚至谈吐都极小心,不惹口业,跑去许愿池,就是为了让旁人看见他的孝道。
谁想到,池中金鱼(凡人此时的叫法)真给了他十两银子。
但这十两银子,怕是反而激起了他的贪念。
小金鳢郁闷,怪不得被反噬得这么严重,本想着是给老太太治病了,剩下的钱也能让秀才安生读书,没想到,秀才这是不想要亲娘的命,只想要钱。
小金鳢想带着老太太去县衙告状,但老太太不乐意,说这件事都不该告诉旁人,是她一时糊涂,说多了话,她在世的时候已经拖累了儿子,死了不能害他更深。
“若有人将此事告与官差,便叫我魂飞魄散!”老太太声嘶力竭地嚎着,去地府了。
小金鳢:“……”天打五雷轰顶那程度的冤枉。
他要是去告状,老太太魂飞魄散,就是他的罪过。他现如今积累的那点功德,怎么拼得过带累一个人魂飞魄散的业力?但不快点把李秀才干掉,业力就不断朝他这里涌啊。功德怎么抵消得过?
小金鳢憋着气,去找到那富贵人家的小姐家里,入梦这家的老爷到底为什么又反悔了婚事。
原来这家老家派去相看的媒人是个精明妇人,头一天去了,见这母子俩的做派,便看出了李秀才是个豺狼心性,回来便对这家的老爷道:“虽说男人太听亲娘的,对嫁过去的媳妇必然不好。但他对大恩的亲娘都如此,何况妻子?小姐还是您家中的独女,日后怕是要受苦的。”
老爷听后,深以为然,这才让婚事作罢。
小金鳢带着真相下了地府,又找到了老太太,必须得让她把刚才发的誓收回,可老太太知道真相后,反而大骂媒人是个长舌妇,乱嚼舌根坏了她儿子的好姻缘,要到此地判官面前告她。
小金鳢:“……”太难理解这些人了。
小金鳢嘴皮子都快磨熟了,最终只能放弃,回到凡间,就看着哭哭啼啼的李秀才把亲娘葬了,偏巧他还听见参加葬礼的左邻右舍都在说许愿池的金鱼怕是不灵。一天过去,老太太不但没好,人还死了。
小金鳢:气成胖头鱼!
可他能做的,也只是把十两银子收走,扔了一块石头在原地,气哼哼回了池子。
半月之后,他的功德哗啦啦地又没了一大片,比上次还多。
小金鳢吓得直接跳出了水面,匆匆一查,这事儿竟然还和李秀才有关。
发现银子没了后,李秀才……他去告官了。
原来他家在此之前只剩了六两多银子,他要扮孝子,便将十六两都拿了出来去棺材铺说要定下二十两的棺材,求老板暂时赊他四两,待他卖了房子,就将银钱还上。
但李秀才该是很了解棺材铺老板的性格的,这位老板干的营生虽然不好听,为人却最是仗义疏财。果然,棺材铺老板听他如此收,只要了半两银子,却给了他一个五两的棺材,与邻居一起劝他,还要为自己的生活考虑,他守丧三年,三年后参加科考都要靠这些钱。老板还多送了他许多纸钱,并让店铺里的伙计去给他帮忙。
李老太太的身后事,在外人看来,办得是极体面了。
这位李秀才回来后发现银子没了,就去衙门告了失窃。
面对真相,小金鳢很难理解,怎么这凡人胆子这么大?直到一段时间后,他才想明白了原因——因他当时“只是”取走了元宝,这证明了他知道李秀才弑母,可他没在这件事上给出李秀才更多的惩罚,所以这种行为不但没吓到李秀才,反而让这个打开了杀戮之门的男人,更加肆无忌惮了。
李秀才过了明路的十两银子没了,他为了它,连母亲都杀了,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弃?
再去许愿池不可能了,那就找别人。
在差役的一番调查后,这个“别人”是棺材店的小伙计。
这小伙计因是在棺材铺做事的,总能接到些旁人忌讳,他无所谓的差事。前段日子他帮一家人去山上荒坟中捡骨,结果一脚踩进了旁边的坟,那棺材都朽烂了,里头尸骨乱成一团,只一对银镯子耀花了人眼。
他把这尸骨也跟着一块儿捡了,找了个风水好的地方葬下,一对银镯子就算是他的工钱了。银镯让他用锤子砸成了一团,差不多是十两的银子。他认为财不露白,这事情就没对任何人说,可李秀才丢了银子,他有点担心自己的,匆匆回屋去看藏在被褥下的银子,恰巧这就让同屋的人看见,且误会了。
他说的是真的,可无人信。差役甚至懒得按照他说的地方去查。
李秀才道,这位小伙计在他母亲下葬时帮了大忙,只要对方对他道个歉,他便既往不咎了。小伙计脾气倔,咬死了不认。
县令一边赞叹李秀才,一边给小伙计判了秋决。
小伙计的命,源自十两银子。
小金鳢了解了情况后,找到了尸骨。他担着挖坟掘墓的业力,带着骨头去衙门告状,让衙门里的神兽给打出来了。
小金鳢被打得在一堆骨头里扑腾:呜呜呜呜!我说的是真的!我是修功德的!我不说谎!小伙计是冤枉的!
神兽:你修功德的时候尚浅,也就勉强入道。况且,谁说修功德的就不说谎了?你抱一堆骨头来就说是证明犯人无辜的骨头,那堆骨头的魂魄都转世了不知道几辈子了,它们能证明个狗屁啊。
当年青葱的小金鳢,哭哭啼啼地把骨头收起来走了,不过他还是把骸骨又葬好了,总算是挖坟掘墓的事儿没了。
可这依旧没完,县令觉得李秀才为人颇为不错,将女儿嫁给了热孝中的李秀才。小金鳢赶紧对那家商人梦中示警,这一家子连夜跑了,小金鳢总算得了点功德。
他守在县衙外头,趁着县令一次出门,引他进了梦境,终于成功给他示警了。
但县令显然不信小金鳢,更相信他那位文采人品都颇佳的女婿。县令甚至要毁了许愿池,万幸池子周围的邻里相护,小金鳢的池塘才能守住。可有李秀才这个名人在,县里信他的越来越少了。
三年后,李秀才中了举人,又于殿试高中探花。他走上了康庄大道,把小金鳢的泥池子甩得越来越远。
距书生当年祈愿,二十年过去,书生的官越做越大,孽债越来越多,他女儿还进了宫。
朝中眼看着忠良不存,民生凋敝,国破在即。
小金鳢:我只是给了他十两银子,还拿回来了。呜呜呜呜!!!我的池子!我冤枉啊!
许愿池,本生了一池的莲花,现在就剩下一池子枯枝败叶了。
“咕嘟咕嘟。”又冒了两个水泡,小金鳢如一条翻了肚皮的咸鱼,沉在池底思考,要不要蹦出去吃人修魔算了?修魔比修功德轻松很多。
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衙门的神兽就算龙脉气弱,也依旧看起来能把他按在地上暴揍的样子。还有城隍,他们县的城隍倒是挺弱,但隔壁县的城隍是个武将出身,特别能打。最要命的是修士……别看那些家伙事关凡人的时候都不露面,一旦出了为祸的妖魔,立刻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了。
听说还有仙人……
鱼鳍拍拍肚皮,可是修功德真的是太惨了,修魔至少还能自由一阵吧?
修魔的想法正在脑袋里酝酿,就听“轰隆!”一声,小金鳢的小破池子炸了,躺在池底的他,根本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整条鱼就飞了出去。
“啪嗒”一声,小金鳢像一条拍在案板上的鱼那样,拍在了地面上。
小金鳢鱼鳍摊开,浓郁的仙气让他从懵逼中恢复。
他所处的原世界,是无数小世界围绕一个仙界组成的,仙人高高在上,但偶尔也会在人间露面。小金鳢是第一次感知到仙气,但他们这种灵物,开智的那一天,就多了对某些东西的了解。小金鳢吓得立刻蹦起来,甩脱了披在身上的鲤鱼伪装,一脑袋钻泥里去了。
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修的是功德。呜呜呜,虽然现在都败光了……真不是我自己造孽啊啊啊!
小金鳢一脑袋的冤枉、倒霉、沮丧。
过了许久,仙气渐渐散了,小金鳢胆战心惊地从泥巴里钻出来,看着自己那更破了的池子,吐出一个泥巴泡泡。继续修功德吧,毕竟他运气看起来不大好,传说中那么少见的仙人,都能从天而降把他池子砸了。
他叹着气,蛄蛹向自己的池子。
然后就有人抠着他的鳃,把他提起来了。
小金鳢:“……”就像是大早晨被渔夫拎着要去市场卖掉的一样。
“怎么都不反抗的?”鱼鳍和鱼尾都垂着,跟条死鱼一样。
小金鳢吐几个泡泡,泡泡爆开,传出声音“打不过。”“求仙人给个痛快。”“不要做活吃鱼。”声音停下,小金鳢甚至还流出了两滴眼泪,弱小、可怜又无助。
“唉……”来人叹气,拎着他走到岸边,把这条放弃反抗的小金鳢放了下去了,他一手点在他额头上,“你积功德修行,我不会害你的。只是你野生野长,过于不易了,我助你一助吧。”
这是启蒙,小金鳢之前百年虽也磕磕绊绊学会了人的文字,略通了些俗务,但真算不得什么有学识,通人情。
这一点,他又懵懵懂懂沉底了,却分明记得这位仙人临走时说的话:“我给你起个名吧。你日后该是要修龙身,便以敖为姓。又兼你乃是异种,浑身灿亮,便叫‘昱’吧。”
得了名字的敖昱昏沉了百日,没办法,鱼脑子这时候还比较笨。
敖昱基本上吸收了启蒙的知识,也有了个笨法子解决现在的困局。他顺着水脉游到了临县,到了当年被他送走的商人家里:“我当年做下错事,如今必须弥补,我要去京城,杀了李天宝,你送我去此地城隍处。”
李天宝便是李秀才,他虽然已经改名李阙,可这个才是他的本名。
此地的城隍,就是特别能打的那位武将爷爷。敖昱是没能耐自己入京的,一路上的妖怪虽然不会吃他,但看他过境也不会手软,一妖撕他一片鳞,就够敖昱受的。
城隍是最不喜欢天下大乱,改朝换代的,谁知道战乱之后,城隍庙里供奉的还是不是他了?这位武将爷爷也是真心爱民之人,自然也乐意帮忙。
李天宝虽然罪孽滔天,祸国殃民,但他是凡人,得凡人管他。即便城隍这种和凡间牵扯深厚的,也顶多像敖昱当年那样,跑去找官员示警,但现在还有哪个官员能管得住李天宝?敖昱不同,他与李天宝因果牵绊颇深,他算是以十两银子“点”醒李天宝,敖昱要杀他,并无不妥——所以说他原先是条傻鱼,就惦记着功德,不敢杀人,做错事的弥补也是傻乎乎地拿回银子。
城隍们一路接力,把敖昱送到了京城。
当地的城隍对义士托梦,以献上灵兽为名,把敖昱放盆里,送进了丞相府。
李天宝身边也有未筑基的底层修士,他曾经让修士测算过,修士测算的结果:“此灵兽有大助益于大人。”
敖昱:废话!我功德都让他祸祸了!
这几天京城一直在阴天,李天宝却见对方送上鱼盆的瞬间,天上一道金光洒下,整个鱼盆仿若盛满了金光。李天宝大喜,直接走过去迎向了鱼盆。
“哗啦!”盆中蹿出一道金光,李天宝张开手臂便要接住,谁知这金光越来越大,只听“哄”的一声,李天宝被砸死了。
敖昱:我不善近战。以德服人。
护卫李天宝的修士大惊,可看一眼越发闪烁的金光,却不敢上前。这是功德鱼!他们虽然帮李天宝很缺德,但用了各种手法转移或遮掩自己的业力,直接对功德鱼做点什么,那就不是能转移的了。
李天宝死亡的瞬间,敖昱只觉得万千功德加身——这一路上,他已经觉得功德涌动,香火汹涌,因为刺杀这事儿,虽然李天宝不知道,但在仇恨他的人中间已经传得尽人皆知。
毕竟敖昱就是这么接力给送来的,各地城隍招呼了不少人。
杀了李天宝,还有如今未曾顿觉的龙脉回馈,趁着回馈在进行中,现在与龙脉共通的状态特殊,敖昱直接飞到了皇宫里,在李天宝女儿的头顶打了一下。
当今皇帝独宠李贵妃,他的两子皆出自李贵妃。杀了李贵妃,皇帝还是那个皇帝,不一定能变贤明。若是儿皇帝继位,国乱更快。
不如给李贵妃一个教训,她十五进宫,让一个昏君独宠一人,至少比昏君聪明。
希望未来确实如他所想吧。
李贵妃大叫一声昏厥,刚醒过来,听闻父亲身死却强撑着跪下,向天祈祷:“民女知道了!民女知道了!”
她是人间贵妃,但对着神仙,也只能自称民女。希望她真知道了,敖昱尾巴一摆飞天而去。
他的破池子,有两片叶子变绿了。
闻着荷叶的清香,敖昱猛然想起,帮了他的仙人好像也是这个味道的,不,更好闻。
他摆动着尾巴,仙人还会来的吧?人家帮忙总不会 白帮,要还因果的。
这么一想,敖昱瑟瑟发抖:两片叶子够吗?
算了,不要多想了,思考怎么攒功德吧。
这次的情况,教给了这条鱼重要的几课——希望事实稳妥,件件好事,是不可能的;人不一定是善变的,但一定善于演戏的;好事,有时候是坏事,反之亦然。还有,他杀了李天宝,还是造下了杀孽,但大赚。
结论:要不要再养个李天宝出来?
贪心有一瞬间充满了敖昱的鱼脑子,但很快让他摇头摆尾地给否了。李天宝这个人,是个才学极佳,坚毅歹毒之辈,但若没有那十两银子,他可能滑落得不会这么快,这么肆无忌惮——敖昱发现天道把这么多孽力都算他脑袋上,他也不算太冤枉。
敖昱要不是个妖怪,妥妥被他玩死。心智手段都比不了人家,这种人,哪里是这么容易让他再翻出来一个的?翻出来了,人家真的按照他的计算走?真跟着他的计算走了……那这孽不就彻底是敖昱造的了?
他沉到池底,又开始了肚皮朝上的咸鱼沉思时间。
这之后,敖昱仿佛重新回到了李天宝之前的状态,成为了一条只回应小事的许愿鱼,就这么过了一百多年。
在这期间,他杀李天宝,震慑李贵妃的事情,被安在了某位城隍的头上,功德城隍是没抢走,可后续的信徒、香火和供奉,都朝城隍去了。
敖昱气鼓了鳃,可又一想,幸好他老实,否则城隍为了保住名声宰了他,或真把他收走,成了什么座下金鳢,都有可能。虽然这么对待功德鱼会损功德,可敖昱现在道行低,对方有大收益,说不准会拼着一时的损失,真这么干。
他就更老实了,干得最多的,就是跑进大户人家看人家的藏书,或躲在人家房子的浮雕、年画上,更细致地观察凡人。
道行两百五的时候,敖昱开始做额外的事情了,其中包括确实能称为二百五的事……
他在一户人家的宅子里装神弄鬼,又假装对方的祖先,托梦让男主人去许愿池找金鳢许愿,房子果然不闹鬼了,这家人十分欢喜,对金鳢十分信奉——啊,果然没功德,还扣了。
有外地妖怪到了他的地盘,他眼看着对方把孩子劫走,半路上把这小妖怪揍个半死,却将孩子们依旧藏起来(拿功德盖着,寻常修士都找不到)。直到父母遍寻孩子不见踪影,求到许愿池。他才现身,引着父母前去“妖怪洞府”,杀了小妖,抢回孩子——功德算是赚了,但不多。
取了无赖的一只眼,给了盲眼的善人,告诉他继续行好事,就能彻底复明——这个的功德挺多。
他不再只是守着池子,等人来问,而是主动出击。虽然倒扣的时候不少,但这些事都有后续,金鳢的“世代善信”便有不少出自其中。
敖昱开始从最初的点滴积攒,变成了有赚有赔,大进大出,进……还是更多的。
他的池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他早已脱去了鲤鱼的伪装,信徒都知道他是金鳢而非金鲤,他们依然信奉他。
有一天,肚皮朝上沉在池底,已经开始思考诸国局势的敖昱(他已经有一丈来长了),感觉有人在搅和他的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