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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孙恬义西征的折子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就递上去了, 为何一直杳无消息?因为西南需要一位能震慑住场面的大臣,楚国可是多年没有大范围用兵了,颛孙恬义是极好的选择——他脚踩文武, 在两边都有声望, 武将会用命, (多数)文臣不拖累。
但元烈帝却不希望给颛孙大郎提供更多的政治资本,进而给未来的诸王乱斗造成不平衡。
可是打压英王党又不成,很可能会给众臣带去错误的暗示, 进而让他们提前站位太子。
元烈帝叹气, 当正统在他时,实在是一件好用的东西。可当别人(太子)也是正统时, 它就变得复杂难明起来。
许多大臣不认为站队太子是与现任帝王对立,反认为是理所当然,毕竟皇太子早晚是皇帝。皇太子自己,甚至也如此认为, 开始积极为未来称帝做出准备。
“明明史书都看过……为何只惦记着让朕以史为鉴。”元烈帝嘟囔着。皇太子稍微懂点事, 仁厚些, 谦恭些, 功利心别这么重,他也不会将英王抬出来了。
不过,这一下就全好了, 皇帝很清楚谁嫁谁娶,颛孙大郎的政治前途尽毁, 且此事也证明了, 他确实身体虚弱,随时会嘎。
“爹,在外边照顾好了小月亮。”敖昱看着吃得两腮鼓鼓的小可爱, “在外边要听他的话。”
“……大郎,你是发烧了吗?”颛孙恬义一脸无语。
他好大儿的后一句话说的不是让小月亮听他的话,而是让他这个爹,听儿婿的话?
“别在战场上拖他的后腿,就是照顾他了。爹,小月亮有着无人能比的军事才华,别束缚他的手脚。您若不信,可以从小规模的战场让他适应。”
前世小月亮也没有巨力BUFF,依然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他和敖昱的风格不一样,敖昱在战场上的战局把控,是需要计算的。这种让敖昱脑花沸腾的海量计算,小月亮只要扫一眼,就能找到更准确的切入点。
不是直觉,是天赋与经验。小月亮就是为了战争而生的,且他必定曾经历过无数的战场。只是不知为何,小月亮忘记了过去的这段记忆,但就像是苹果醋说的,有些东西是“肌肉记忆”,脑子不记得了,身体还记得。小月亮是脑子不记得了,灵魂还记得。
他们两人都是经验堆起来的老怪物,“下凡”欺负人的。
颛孙恬义看向小月亮的时候,他正在舔手指——刚刚那块茶香奶糕竟然是有馅的,他一咬,一大团馅就流到了手指头上,是樱桃酱。
现在敖昱跟颛孙恬义说这可可爱爱的锦鲤(黑鱼)娃娃,战场无敌?
虽然颛孙恬义承认,他很能打,但街头斗殴和战场是两码事,颛孙恬义再次觉得,他儿子脑袋烧坏了:“他才十岁,勉强算十一。”
小月亮今生属于发育较晚的类型,长的每一寸都是结结实实的,骨头缝里都是肉,每次敖昱把他放在自己腿上,都有种是在受刑的感觉。他坐的时间长了,敖昱骨头都得让他生生坐断了。
“爹,他能让西南战场至少提前一年结束。”
其实若颛孙恬义能给小月亮五千听命敢战之人,外加充足的后勤,西南陆地上的战争,不是提前一年,而是在一年内就能解决。但这种真相,在他爹看来却是牛皮吹太大了,所以,敖昱只能去骗了。
“算了算了,我带着他。”不对,等等,他留下来可不是为了这个,“大郎,你太爱行险。”
“是。”敖昱双手放在小腹上,乖乖低头,“爹说得是。”
“……”又想把儿子拎起来打了。
颛孙恬义出门的时候,憋了一肚子气,忍不住想起来了一句老话——儿孙前世都是债。
他前世到底做了什么缺德的事了?惹来这么一尊讨债的大佛?
敖昱又在戳小月亮脑袋上的总角,和上面挂着的绒球了。
“对了!我今天是不是该给‘爹娘’敬茶?”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坐了起来。
“躺下。”小月亮把他按回去了。
敖·病弱·昱完全无法反抗,乖乖给按在床上,裹进被子。
“以后有的是机会拜,不差这一天。”
“也是。”
以后总归会有需要敬茶的爹娘的,越家夫妇还是算了吧。
“我出征在外,你注意点我爹,他大概要纳小的,实在不行,你把他也废了。”小月亮出嫁之前,见过越家夫妇一次。
忽略两人面上风霜困苦的痕迹,这夫妻俩也确实都长了一副好相貌。
李氏生孩子生太多了,一身的病。这些病在许多妇人身上都有,甚至都不当病看,而被当成年纪大了都该如此了。她见小月亮时,面上有羞愧有渴望,还有畏怯。在切切实实看见小月亮后,她眼睛里爆发出了强烈的光,那光里泪光闪烁,可不等泪流出来,她便缩到屋里去了。
她确实能站出来对小月亮说“是我给你的这一切”,但她没有,她还是有羞愧之心的。
相比之下,越药锄却只有期待渴望与贪婪,他见到小月亮后,便连道“越家有后”,又弯下腰来道“孩子,你可得跟贵人们好好说,缺德的事儿都是那疯女人做的,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你爹,是你亲父子。”
小月亮一把将他推倒就跑了,第二次见面还是昨日的婚礼上。
“大黑鱼,我要去见见御殇。去对他道歉。”
御殇刚被接来时,他就想去见了,但当时两人的身份太尴尬,大房对御殇看得正紧,他贸然跑去,不但见不着人,还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而且当时不知道这位御殇的性格如何,小月亮心存愧疚,却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现在尘埃落定,他要去见见了。
敖昱拉住小月亮的手:“他敢得寸进尺,就打他。”
小月亮笑了:“知道。”
敖昱没问小月亮要怎么去,哪怕他要一路打进陇国公府,敖昱也会点头同意的。小月亮当然不会那么做,他去找了郭夫人,与郭夫人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并表示他也该去向老太太请个安——老太太没来参加婚礼,但分家了,那也是敖昱的祖母。
“自无不妥,先递帖子跟老太太说一声,老太太有回音了,咱们再去。”
“麻烦娘了,一切都听娘的安排。”小月亮行礼。
郭夫人越看越觉得小月亮乖巧可人疼:“怎么这绒球还戴在脑袋上啊?”
小月亮道:“大哥哥喜欢。”
“傻孩子!”郭夫人越发心疼了,又埋怨道,“那个促狭鬼,就知道欺负老实弟弟!”
“实心”孩子被郭夫人轻轻松松地,一把扯了过去,搂在怀中又拍又哄:“你别什么都顺着他。傻孩子,你不欠我们的。之前收养你,因为你这孩子可人疼,比那个蔫坏的臭小子好多了,娘喜欢你。却还让你嫁了……是我们对不起你。你别多想,就当这场婚嫁是个过家家,你俩婚事是权宜之计罢了,日后总归是能让你脱身的。”
“娘……”先前世界,小月亮和大黑鱼的亲缘都不太好,这还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何为亲情。温温暖暖的,可大黑鱼的爱不太一样,但一样让人惬意安稳,“其实我想和大哥哥成亲的。”
“胡说什么!”郭夫人拍了小月亮一巴掌,“不许再这么乱想!”
“哦。”这也算是另类的婆媳问题了吧?交给大黑鱼这个夫君解决吧。
老太太的回复也很快,几乎是上午郭夫人的帖子递过去,下午那边芳大姑就直接过来了。
一见面就是满口的想念,又哭哭啼啼说家里的乱子。郭夫人跟着唉声叹气了几句,定了日子,就把人赶紧送走了。
陇国公府的乱,现在满京城谁不知道?
当日分家的事情,自然是传得满京皆知。能躲开的都躲开了,却有一种人,立刻黏上门去了——占便宜的。
陇国公府有钱,夫妻俩还是傻子,这还不赶紧拉关系扯交情去?
陇国公也知道其中许多东西是什么成色,他也不想与这些下三滥有什么交情。无奈,他很快就意识到,在别人眼中,他也是这种下三滥,毕竟康定伯都不想跟他有什么交情了。
宋家?宋家四年前让郭夫人又给料理了一顿,祖宗留下来的布店都给卖了——郭夫人可没买,她嫌腌臜。本来吃喝都得扒着国公府,只是过去都是偷偷的,这一下子可高兴坏他们了,一大家子直接跑来“做客”了,轩逸堂如今就让宋家的大老爷,陇国公的岳父占着呢。
陇国公还跑去其他人家的聚会,搞个不请自来,他去哪儿,哪儿就散客。
再怎么傻,陇国公也知道自家是被嫌弃了,该说他多少是有些自暴自弃了,小月亮跟黑鱼成亲当日,他也在陇国公府大宴了宾客,群魔乱舞,热闹非常。
御殇已经要崩溃了,陇国公夫妇日日宴饮,丈夫在前边大宴,妻子在后头小宴。这俩还都有个臭毛病,会把他叫到宴席上背诵。甚至为表示他的过目不忘,让到场的众人随便拿一本书测他,表示“他可是比他那病鬼堂哥有才智多了”。
女眷那边还好,男客这边渐渐出现各种脏臭污糟的书籍。
他一旦“背不下来”,男客就会喝倒彩,陇国公就大加叱骂。
御殇太知道陇国公是怎么回事儿了,兄弟太出色,一直被压制着,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彻底疯魔了。这些事儿在别人身上发生,他当笑话,可现在他自己成了对方证明自己的工具人,天天丢人现眼,实在是难受。
更让他恶心的是,他这么干,胸口神金反而依旧在消减。前任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好赖啊?堂堂国公世子让人当成了笑话看,竟然让你觉得是好事吗?
前任的记忆里,陇国公跟二房亲如一家,到底是前任的误会,还是未来五年中,发生了某些事,让这神经夫妻俩学乖了?这些事未来是否还会发生?
陇国公府是否重新兴旺(正常的那种,不是现在跟妖怪洞似的),御殇不感兴趣。他甚至对神金的全部消失都放弃希望了,毕竟这玩意儿是“神金”,正常人理解不了。能活多久活多久,他只希望像是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今日老太太将御殇叫过去,可真是让他松了一口气,在老太太身边,他既能躲个清闲,也可以打听事。看着老太太,御殇在心里连连为刚来时的狂妄与误解道着对不起。
脑子不清楚啊!前任坑爹!
还有,他一个不太懂封建礼教的都很清楚,陇国公府这么闹,早晚会给整个府邸带来麻烦。他们倒霉的时候,他这个世子是继承国公之位,必然也会受到牵连。
他最近满脑子都是抄家、砍头、发配,最好也是贬为庶人。可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虽然有一肚子诗词,但是,历史上的穷诗人少吗?在这段时间吃饱了亏的情况下,御殇早已经不认为自己能一朝得势了。
走进福禄阁的时候,御殇陡然发现,比起上次来,他拘谨了许多,倒是找到了许多现代去大佬家给自家的废物求资源的感觉。
不过,老太太看起来也不太好。如今的福禄阁,给他一种颇为压抑,暮气沉沉的感觉,他自己心理上因素占了一部分,但这里的仆人确实再没了曾经的骄傲,便是年纪轻轻的小丫头,感觉都与旁边的婆子一般,皱起了满脸褶子。
“见过老太太。”御殇自认为行礼也算是有模有样了,谁知道一看见他老太太眉头就皱起来了。
“那两口子连个教规矩的也没给你找吗?”跟在他后头的两个大丫鬟把头低下了,御殇脸上也是一热。若刚来,他会根据前任的印象,认为老太太是取笑,嫌弃他。现在他很明白了,老太太是纯粹就事论事。
至于心口里神金的反应……管它去死。
老太太叹气:“是我老婆子多嘴了,来,孩子,快坐下,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奶奶就是想叫你过来松快松快的。想睡觉吗?想就去后头伸伸腿儿。”
这些日子是真过得太难了,老太太温声细气的,御殇都觉得鼻子有点酸:“我就想在这儿陪陪祖母。”
老太太也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连道:“好孩子。”
御殇就坐在下面吃东西了,各色点心摆了一桌,他却不敢伸手——走路都被挑仪态了,更别说吃东西了。老太太说话虽温和,但御殇也不敢信她这次将他叫来,真就彻底出自一颗长辈的慈悲心。
他对古人是半点的轻视都没有了。这些人又没有个手机,一天天就琢磨勾心斗角了。
果然,老太太劝他两句就不劝了,仿佛乏了般,一歪身子,靠着大迎枕睡着了。
御殇知道了,这是演戏结束,懒得多说了。
御殇在下头端坐,腰腿绷得笔直,不由得怀念当年大学站军姿,这坐着比站着都费劲。
芳大姑进来了,在老太太耳边细声耳语了两声。老太太终于直起了身子,脸上露出几丝笑容:“也是巧了,你叔母过来请安了。你们也许久未见了,能一块儿陪我说说话。”
御殇暗道:重头戏来了。
他站了起来,朝外看。不多时,郭夫人带着越熙来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今生的假公子,通过前任的记忆,只知道他相貌好,可细想起来,那些记忆里一直在隐藏着假公子的正面。前任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在面对这位假世子时,他会不自觉移开视线看向别处,地面、花瓶、椅子腿,甚至是地板上的一个污渍。
记忆里,只有对方清澈沉静的声音,以及不同季节不同环境下,室内或室外熏染的香气。
御殇抬起头,直视来人。
这也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楚明白地见到郭夫人,过去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陇国公夫妇与二叔身上,还有大哥哥。郭夫人的仪态,便宜娘不能比。容貌上确实便宜娘更美,更显眼。可彻底动起来时,以御殇的审美,郭夫人是碾压级别的。
说难听的,是真正顶级巨星与小野模的区别。只能说,审美果然是非常个人的一件事。
而假公子,他一身红衣,扎了单髻,绑了两个红绒球,蹦蹦跶跶来的,进门直接跳过门槛,但在老太太跟前站住的一瞬,整个都“沉”下来了:“见过老太太。”
动时灵动跳脱,静时沉静安稳。是真好看,小小年纪,已是皮相卓绝,含光在身,恣意自信。
怪不得前任不想面对他,这正是自卑的前任最不善应对,也最反感的类型。果然生长环境对人的影响比基因更大。也怪不得前任最恨假公子,在前任看来……这人身上的光芒,本该属于他。
本忽略的神金又闹腾了起来,有什么从神金里流淌了出来。是些让人十分不愉快的东西,怨恨、嫉妒、愤怒——我已经是世子了,已经拥有了尊贵的身份,万人的瞩目夸奖。而你已经重归药农之子的身份,还可笑地嫁为男妻,为何你还是如此?!
御殇:你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小月亮与郭夫人正在对着老太太行礼,郭夫人道:“御鳢说该亲自来给老太太见礼,今日都强撑着起来了,走了两步又倒下去了。”
郭夫人哽咽,老太太也叹:“孩子修养最重要,我老婆子就在这儿,想来什么时候都能来。”
行了,两边交换意见了——老太太表示能安稳在府里活着,会配合二房。
这些日子陇国公夫妇的闹腾,老太太是真真的彻底寒心了。她可不想都这把年纪了,还闹个贬为庶人、发配,或者更惨,跟着儿子掉脑袋,一把老骨头扔进乱葬岗。虽然一个古代土著,一个现代穿越者,但是老太太和御殇在面对陇国公夫妇时,于某个层面达成了共识。
两个女人又基于客气互道了些有的没的,老太太又夸奖了几句小月亮乖巧,两人几乎同时端起茶碗清了清口,茶碗放下,三人的视线便全放到了御殇的脸上。
御殇此时已放下了按在胸口的手,脸色青白地抬起头。
小月亮面对着御殇拱手行礼:“世子。”
“……越熙公子。”御殇瞟了他一眼。
小月亮觉得他有点怪异,刚进门时这人的眼神还是以好奇居多,没什么恶意。现在他的眼神,却带着种看到仇敌的怨毒与憎恶。
无论哪种眼神都可以理解,就是这种短时间内的快速变化略诡异了。小月亮没多想,一撩下摆,跪了下去,板正地磕了个头。
御殇……越寒殇,那位正经的真·古代前任,见此情景顿时一愣,喜悦得意一闪而过,可他总归是学了些东西的,立刻遮掩住表情,匆忙上去要将人扶起:“越熙公子,你这是何意?”
可他哪里扶得起来越熙?
“对不起。”越熙跪在地上道。
他听见了越熙的声音。
越寒殇愣住了,他看着这个跪在他面前的少年。
前世时,假公子对他道过歉吗?
前世时,他一来就被惊喜淹没,可紧接着就被陇国公夫妇安排去学规矩、学文才。越寒殇神色重新变得阴鸷,身体里所谓“现代”的灵魂说这些都是应该的,学不会是他的错。
但那规矩都该是从幼时积累出的教养,等同于同龄人学了十几年,却要求他在几个月内学会,如何不是为难人?
更何况,方才这假货就有教养了吗?活蹦乱跳,和山野小子有何不同?有谁说他没规矩了吗?他(御殇)规规矩矩进来,死老太婆张嘴就是挑拣。假货没规没矩窜进来,一脸慈爱。
规矩?规矩就是狗眼看人低。
道歉的问题,已被越寒殇忽略了——不过,前世确实是没有道歉的,毕竟前世的又不是小月亮。
“公子快起来!”越寒殇一脸激动地将人搀扶起来,“这事……也不能怪你。咱俩年岁都不大,就、就算了吧。”
他尽量装得善良、少不更事,惊慌又诚恳。亲生父母骗了他,原来是一对儿废物。便是他也明白了,那两人走不远。不如借着越熙的内疚,给自己多捞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