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看着英王, 敖昱又道:“殿下也该知道,咱们这边理藩院的官员在面对外国使臣时的态度。”
英王顿时一脸一言难尽:“……”
虽说不是全部,但理藩院的部分官员, 确实很像大手大脚的讨厌亲戚。对自家抠抠索索, 对外人却是“爷多得是!喜欢就拿走!”的态度。英王微服在外闲逛的时候就遇见过, 遇见第一个的时候还觉得稀奇,后来发现这种人竟挺多,他便全部敬而远之了。
至于罗马, 他自然不可能没了解, 过去在宫里,父皇给讲过, 到了新西南,大郎也没少说,以罗马的脾性,确实很容易产生“误会”。
“大郎, 若开战, 我们有多长的准备时间?”
“得看他们的准备速度, 大概是一年半。半年后, 殿下也要小心,大食很可能会从海上过来打秋风。”
使团可是才刚来,他们到兴京再把消息带回去, 且对罗马来说,大楚也太肉(厚实)了, 罗马要动员的数量不会少。外加其他, 可能还有外交的问题,一年半,算快的了。
“那俩之前不是还打生打死吗?”
敖昱眯眼:“挂个黑旗说是海盗便好了。殿下, 大国之间的博弈,不要拿人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去套。最低限度,你勉强能拿家族博弈套一套。”
“家族……”大郎在努力教导他,但英王一听头更大了。
我搞明白了家族博弈吗?没有啊。
“啊!我和四……”
敖昱点了点头,对他比了个“嘘”。即便只有两人在,有些话还是别说太清楚。
英王点点头,他觉得他进步还是挺大的,这次反应不算太慢。
当年老四从太子身边跳到他这儿来,说是兄弟之争,其实也是家族之争。
他们这些皇子,从诞生,代表的就不只是自己,看似是为了个人做出的决定,其实后头牵扯无数。没人能凭个人喜好做事。
英王垂着头,过往的事情浮现在脑海中。
敖昱不打扰他,他这样子也算是顿悟了。傻乎乎万事听话的傀儡不错,但有自己决断的英主,敖昱更方便。
敖昱的奏折先于罗马使臣进京了,皇帝原本已经做好了又看一大堆废话的准备。
没想到,这奏折虽依旧很沉重,却没一句废话。
前边两千多字,都是对于罗马国内风俗的讲述,除文字外,还配有小图。
其中有些元烈帝知道,有些元烈帝也是第一次听闻,看完之后,元烈帝脑海里只有四个大字——虎狼之国。
这个国家的富裕与繁荣,依靠的是对外掠夺外族,对内盘剥奴隶,奴隶的最大来源是掠夺。当掠夺来的奴隶减少,他们的贵族就开始向本国的“公民”吸血。吸自己的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们只能继续掠夺,但周围的小国与蛮族皆已破灭,他们先找上了大食,碰了个头破血流。
大楚购买奴隶,让他们缓了一缓,也让他们看到了大楚的富庶,所以,这是要转变目标吗?
元烈帝放下奏折,命内侍把理藩院新送上来的罗马使团奏折又翻出来了。
他原本看了两句话就腻歪了,都是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此时耐着性子从头看到了尾,还真让他看出了更多的东西。
“一群蠢货!”元烈帝头疼,骂的是理藩院的,却也骂他自己。为何当日没看完,竟险些坏了大事。
罗马的使团规模不小,有近百人。靠岸后,每经过一座城市,都要细细观看,甚至在多座城市都登上了城墙高楼(俯瞰全城,怕是军营驻扎都看见了),还因为好奇,靠近观看了守城用的床弩。
他们还尤其喜欢郊外的美景,几次停车,要求观赏景色。
理藩院的各种称赞他们自己对使团的照顾,“蛮夷无不惊呼,高诵我大楚之能”。
元烈帝拿舆图比画了个大概,使团几次要求停车的地点,很可能都是可以安营扎寨的地点。
果然来者不善,这哪是来进贡的?这是来探查进攻路线的。
元烈帝用手指按着额头,他早就对大食、罗马和罗刹心怀戒备。之前动兵西南,也是见罗马与大食打得难解难分才动的。如何就不知不觉对罗马松懈了呢?
唉……奴隶买多了,真就以为人家是跟自己做买卖的了。不对,大郎是要去西边,让他家少将军去北边?
对方这探的,不是西南来兴京的路吗?
元烈帝先把理藩院的折子看完,里边有一句理藩院得意洋洋的夸赞“知北上之路尚有十余城,大惊,遂不再停。”
元烈帝哭笑不得,原来理藩院为了让来京的使臣队伍感受到大楚的强盛与富庶,也因为运河正在分段修缮,还用的都是人家的奴隶,被看见了不好,因此没走水路,甚至还为了炫耀,特意绕了路。
因为路太远,城池太多,对方不得不改变了主意,停止了城市勘察。
这也越发看出罗马的贪婪,他们不是来劫掠的,竟要一口气攻陷大楚的首都?真是好大的口、气!
“呵!”冷笑一声,元烈帝将理藩院的奏折扔在了御案上,刚意识到罗马心怀歹意他是忧,甚至还有些惧。此刻却只剩下了暴怒,当他的大楚是个核桃吗?敲开了壳便能吃了?
再接着看敖昱的奏折,元烈帝的心情就截然不同了。
他自请调到陀安州,让小月亮去北边的胡麻关,英王和瑞王守新旧西南。
“倒是会给英王划拉地盘。”这一大片,在舆图上连成了一个胖乎乎的弯月,这位颛孙大郎居中调度南北。
元烈帝犹豫了片刻,担心病弱大郎的身子撑不住。打倭寇是精锐士卒跟阴招无数的地痞无赖开打,打罗马是两个风格迥异的壮汉正面掐架。
英王造反?现在局势都定了,他有什么必要背个犯上作乱,弑父杀弟的罪名?觉得日后登基太平静了,给自己找点事吗?先帝篡位的事儿,都到如今了,还有人嘀咕呢。甚至等老二登基了,他都得先去拜光宗太子,再去拜他皇爷爷。得老二的儿子继位了,可能这事儿才算平息。
且英王和太子性格也不一样,他在外边闹腾,但入朝不会夺权,只会“父皇英明”。无论嘴上,还是实际上,都不会跟元烈帝对着干。
所以,元烈帝就只愁一件事——万一战事紧急时,大郎嘎嘣一下,躺下了,他耽误事怎么办?
元烈帝把信王叫来了,想了想,把五六七皇子也给叫来了。
信王:“……”他那该死的预感又开始上下蹦跶了,尤其是见着几个眼睛冒光的皇侄后。
他用哀求的眼光看向皇兄,元烈帝很“自然”地错开了视线,和蔼地看着三个儿子:“原来一直觉得你们三个还小,但今日突然想起来,你们几个哥哥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就开始担着差事了。而且,老五也要开府了啊。”
五皇子特别激动地应了一声:“是!父皇!”这话还能听不明白吗?这是要给他们安排差事了。
元烈帝大笑:“哈哈哈哈!”
信王绝望,无论什么差事,跟这仨小马驹一样的皇侄一块儿去,都不会轻松。
“草原那边不太平,将军还是得用在刀刃上,朕有意让你们前去陀安州,助颛孙巡按兴修水利。”粮店才是硬菜,但能不提就不提,尘埃落定前,得把“真心肝”藏着。
五六七:“儿臣遵旨!”信王:“皇兄,臣也……”
“嗯。”元烈帝看着弟弟,“他们仨年纪轻,头一回办差就去这么远,朕既有心历练,且颛孙巡按也是老成持重之人,但朕还是有些不放心。”
信王看着元烈帝:您确定颛孙大郎老成持重?
元烈帝咳嗽了两声:“咳!总之,你帮皇兄跟着,一路看着他们。朕是让你们去干活的,不是让你们摆皇子架势的,无论何时,一概听颛孙大人,还有你们王叔的,知道吗?”
“儿臣遵旨!”
元烈帝觉得,三个小的说这句话,跟老二的那句“父皇英明”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信王眼神动了动,后半句看似是说给三个小子的,可也有对他的吩咐,毕竟颛孙大人在前。
信王看元烈帝眼色的功力也是能排进前三的,顿时便明白了,这是让他们去当壮劳力的,国中要有大事发生了。信王眉头不由得皱起来了:“皇兄……近日弟弟年纪大了,身子骨有些撑不住了。”
他这还真不是躲懒,信王有点担心元烈帝。他一走,京里能扛事的皇族就没人了。虽然英王系的官员都在,且也还得用。元烈帝自己的人手也一个没少,但这不是就怕万一吗?
太子病躺下了,宫里都开始准备白事了,但毕竟还没走人。平王……就别把他当人了。
几十年相伴走下来,说信王对元烈帝一点真情实感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元烈帝虽然心思冷硬,能一直挂着这个弟弟,一个王爷能得到的最高权力也都给了他,多少因兄弟间的这点真情。
但即便他是真担心元烈帝,也不能把担心说出来,反而得说他自己不好。这也是信王老油子的谨慎。
果然,信王一说,元烈帝就知道他担心什么了,神色间也温和了下来。
“朕也知道是辛苦王弟了,但朕既不放心这三个崽子,也有些担心颛孙大郎的身体。他那些差事,都是一刻不能停的。”
“臣明白了,臣遵旨。”信王行礼,接了这个差事。
不只是修水渠的事,甚至不只是建粮店的事,还有大事。信王回去准备行李的过程中,便听说元烈帝调了越熙去胡麻关做守备将军:“这是要对北边动兵?打谁?”
元烈帝若确定打谁会告诉他的,不说……不确定?不是打,是防!北边的人可不少,这是从哪儿得了消息要开打了?
果然是大事,本来准备过程还有些拖延的信王,立刻手脚麻利了起来——军.国大事,不得拖延。那仨小子本是要连马桶都带上的,被信王劈头盖脸一通骂。四人带着两百多护卫,轻车简从(相对他们的身份来说)一路冲向了陀安州。
他们甚至比敖昱到得还更快些。
敖昱正要动身之前,探访新大陆的船队,终于在几经波折后,回来了!他们带回了玉米。
小月亮临走的时候都选好了地方,写好了耕种笔记(说是找到了古书,远古先民也曾耕种过此物)。敖昱按照他的册子,选了精干人马,将玉米种下了。如今正是早春,也恰好是适合玉米耕种的季节。
所以,敖昱登上前往陀安州的船时,他已经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了:人口还是少,去北边种玉米的人,到底要从哪儿变出来?奴隶也就现在这个数量了,多了罗马也没有了,且到了慢慢消化的时候了。
儒家闹腾得厉害了,又是仁义不仁义的问题。这次敖昱倒是赞同他们,要用仁义把奴隶消化掉。人数再多,影响就大了。
十八岁的小月亮,穿着一身蓝色绸缎箭衣。窄袖短打,腰间系着一条深紫色的带子,身姿越发高挑,骨头上却已经长出了均匀的肌肉,是个挺拔傲岸的少年郎。
敖昱摸了摸脸,他已经白回来了,虽然比不上小月亮,但至少也斯文端正,作为一条经常肚皮朝上水里漂的金鳢,他头一回发现脸还是很重要的。这回,敖昱自己从船上蹦跶下来了,两人相隔遥远,他却能准确无误地奔向他。
四目相对,指尖轻握。不能拥吻,可惜了。
“咳!颛孙大人。”
小月亮有多显眼,信王和三个皇子在敖昱眼中就有多“隐蔽”,完全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见过信王殿下,见过五殿下、六殿下、七殿下。”
信王点点头,五六七匆忙还礼。
五六被家里嘱托,务必颛孙大郎吩咐一声,他们干一件事,不要少做,但也不要多做。
老七就大方多了,他给了敖昱一个咧嘴的大笑。贵妃对他说“就拿大郎当你四哥,至少也要当你二哥。”
老七接受得很快,因为他常听四哥与贵妃谈及颛孙大郎,先知道这位是英王二哥极为得力的一个谋士,后来他未经科举,直入朝堂,目前只有七品之名,却担封疆大吏之责。
人都有慕强之心,老七很清楚,这位颛孙大郎有多强。
“大郎,我等可是等着为你接风洗尘。”信王笑嘻嘻道。
“还请王爷见谅,越熙不几日又要远走,我这几日只想与他小聚。”
“哦~应该,应该。”信王一听倒也不觉得敖昱驳了他的面子,他把这个理解成了敖昱不愿与他过于亲密,可以理解,他们两人共事便够了。
与敖昱又亲热地说了几句,信王干脆地走了。五六紧跟信王脚步,老七有些遗憾,但也没做个局外之人。
一起来迎接的陀安州大人们与敖昱本就不算陌生人,但上回敖昱只算是暂时借调,如今见信王都被驳了面子,众人也不多留,只上来打个招呼,送上接风的薄礼,便转身走了。
小月亮拉着敖昱回了家,此时这家里披红挂绿的,倒像是正准备喜事——不对,不是像,是确有喜事。
大门在背后一合上,小月亮就一把将敖昱扛了起来,直奔后宅。
“哈哈哈哈哈!”敖昱在小月亮的肩膀上大笑,家里的仆人都低下头,几个年轻的婢女额头都红得发光。
但小月亮可没直奔主题,他把敖昱带进了一间房里。
“我准备的。换衣服~换衣服~”
大红描金牡丹屏风,红檀妆台白玉凳,镶金立柜,金镶玉楠木五斗柜……
家具绚烂喜气,家具样式却很硬朗。倒像是新郎特意为……另外一位新郎置办的喜房。
“我也去换了。”刚那样急着催促,现在见敖昱打开了立柜,小月亮反而有了一点点羞涩。
他跑走了。至于敖昱面前的立柜里,一件件都是大红的喜服。上回来还没这些,但摸着喜服上点缀的珍珠,敖昱知道东西必定是小月亮老早就开始准备的,他竟半点都没察觉。
敖昱没有挑拣,他从左手边拿了第一件,这图案极有趣,左边是半轮月右边是一条鱼,左右互成太极圆满之势——月亮的“眼”是鱼尾扇起的一颗水珠,鱼的眼就是它的眼。
他下船前梳洗过,但敖昱也将发髻散开,重新仔细盘了髻,取来紫金攒珠冠为自己戴上。
他出来,便有仆人将他带到另一间房里。这地方从进门便是层层叠叠的珠帘纱帐,又有各式铃铛夹杂其中,走动间叮叮咚咚。几处灯盏都是固定在地上,套着罩子的铜灯。
有个玉铃铛格外好听,敖昱便站在那一下下地拨弄着。
“叮当”这却不是他手下的铃铛发出的声音,随着一阵凉风,荷叶的香气传入他鼻尖。
小月亮穿着一双金绳缠足的软底凉鞋,裹着个大红披风进来了,他长发披散,在头顶缀了个红绒球,他在幽幽烛火中对着敖昱笑问:“大哥哥,夜阑浅醉弄铃铛?”
“我哪里来的酒?”一见他明明便醉了,敖昱眯起眼睛,却非要梗着脖子不认。
小月亮拉动了珠帘纱帐,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站在了敖昱的面前抬手解下了披风。披风落地,他舒展双臂,挂在了敖昱的脖颈上,他的唇也凑到了敖昱的唇边:“我来喂……”
披风下,他只穿了一身红纱,这纱裹在他身上,倒如一团朦胧红雾,举手投足都轻轻地飘散包裹着。
“小月亮,我都要嫉妒你身上的红纱了,凭什么……”裹着你?
叮铃铃的铃声,越发乱了。
“来罚……”
床榻的幔帐间,也挂着铃铛呢。铃声快快慢慢,时轻时重,夹着笑声和叹声。
第二日铃声停了,鸟鸣来了。
敖昱看着窗口洒进的阳光,深深松了一口气。他这辈子没参加科举,但昨天可谓是他人生中的一次大考,还好,他最近几年都乖乖喝药外加锻炼身体,成果喜人。
小 月亮也睁开了眼睛,敖昱立刻凑上去,轻轻吻着小月亮的肩头:“手团暖玉描飞花……”
手用上了,飞花吗,自然是用唇描的。
小月亮笑得露出了小白牙,敖昱用鼻子蹭他的下巴:“可有不适?”
“有些酸,还好。大哥哥……”
“嗯?”
“我原来以为你个头不会大,毕竟病弱,没想到还挺好的。哎?哈哈哈!别咯吱我!哈哈哈哈!”
今生的大黑鱼,也只能用咯吱来对付小月亮了。
两人在府里快快乐乐地待了三天,敖昱从那间新郎房里,按照日子每天取一件红衣,算是褒义的日日做新郎了。
腻腻歪歪,蜜里调油的短暂假期后,两人依旧亲密,却也拿出了更多精力,开始交接工作。
晾了三天的王爷们都被叫来了,进宅子的时候三个小皇子都有些脸红,甚至不敢看敖昱和小月亮,他们可没瞒着府里的事,如今外头传得可是十分的那啥。
信王也比较惊讶——这俩人竟然是真的。包括元烈帝自己在内,都以为他们是自污保命,未来英王继位,两人必定要和离,再各自娶妻的。
甚至在今天进府之前,信王都怀着他们在做戏的想法。但在看到他们后,信王知道,他们是真的。
虽没人表现得腿脚不利索,可这两人的表情,只要是经过事的男人都明白,那是身心舒畅,饱腹餍足的模样,如吃饱喝足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的猫。两人眼神偶尔碰撞,还会飞溅出甜丝丝的滚烫火花来。
这……对他们俩来说也算是好事了。两个男子,注定无后,无论在位的是哪位陛下,都能放心宠信。
七天后,小月亮只带了两百人出发,其余虎贲营人马都留在了当地。
小月亮离开的第二天,太子病薨的消息传到了当地。
信王临走去东宫见过太子,太子看着是虚,却没到几个月都撑不过的地步,毕竟年轻力壮。
但是……薨了就薨了吧。信王叹气,皇兄比先帝,可是心软多了。先帝砍脑袋,无论是亲戚的,兄弟的,还是儿子的,都毫不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