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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王匆匆赶到宗人府时, 面对的就是被敲断了两臂骨头的三个拐子,以及他们签字画押的供状:“颛孙家的小公子干的?”
文吏:“是。”
“他人呢?”
“拐子交代了老窝,他带着人马去缉拿了。”
“……”信王呆了一下, “是……十岁那个?四殿下的伴读?”
“就是那位。”文吏点点头, 脸上还带着几分后怕, “是垂髫之龄,但这位的手段可真是干脆利落。属下问过了,那拐子的骨头都是他亲自敲断的。”
“亲自?”
“对, 好像是……路上捡的砖头。”
信王是经历过上一代夺嫡之争的, 当时他年纪尚小,只站在后排给自家哥哥摇旗呐喊, 偶尔帮点小忙,却已见识到其中的腥风血雨。清闲 富贵了几十年,看着皇侄们渐渐长大,他也知道这群小子的夺嫡只会比当年更凶险, 就没想掺和过。家里的儿子们也都好好管束着, 不让他们和皇子们亲近……
被他查出来这缺德事到底是谁干的, 他第一个搞死他!
信王静了静脑子, 他也明白,正因为他不掺和事,颛孙大郎的案子才被塞到宗人府。他想继续保持中立, 这案子就得照实查办。想和稀泥,就等于站位。
信王叹了一声:这些小娃娃的反应也太快了, 他的儿子们怎么就傻乎乎的?
兴京知府聂授允, 他的坐师是吏部尚书周势桉,而周势桉是皇太子的未来岳父。
知府衙门的捕快是来得太快了些,不过信王自认为对皇太子有几分了解——皇太子生性高傲, 虽不喜颛孙大郎,可即便是真动手,也不会通过拐子之手,太下三滥了。
“王爷!英王来了!得了陛下的旨意,来跟着您办案的。太子殿下也得了旨,不过殿下去陇国公府上了。”
“出门迎接。”信王叹气,当先朝外走。
两方见礼,信王直接把小月亮问出来的证词交给了英王。
英王正看着,小月亮回来了,又带回了一串筋断骨折的。
“见过两位王爷。”
英王:在上书房揍我们是真留了手的。
信王:不想相信是这个总角娃儿揍的,可这些人那恐惧的眼神也太分明了。
又是一沓按了手印的证词,以这些人手臂的情况……这都不是他们自己按的吧?
“这是下官的证词。”小月亮把一份字迹铁画银钩,苍劲有力的证词递了上去,他也是伴读有官职,可如此自称,“两位王爷看看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信王摇了摇头:“没有了。”
英王觉得自己有很多要问的,可是想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可问的,最后叹了一声道:“你回家去吧。”他必是担心大郎,该知道的事,该抓的人还真的都在这儿了。该知道事也都写下来了,真没必要把他也给拘在这儿。
“下官留下两位家仆,他们都是当时在场的。”
小月亮告辞走了,信王看着他走动间的两个总角,忍不住摸了摸下巴:“颛孙家怎么养孩子的?”
英王当没听见,低头开始看证词。
案情明晰的速度很快——就是拐子临时起意,但兴京衙门的捕快与巡城兵马司的兵丁,也是真的和他们有勾结。凡将这种买卖干大,且稳定下来的,便没有不是脚踏黑白的。
信王想查到捕头和小校身上就止,可英王不想。因为颛孙大郎那边病危了,那洒在大郎口鼻间的香粉,安神的药没效,其他药粉却让大郎起了疹,如今昏迷不醒,太医也无计可施了。
信王看着侄子坚定的脸,叹息一声,不再阻止。毕竟若此时就此住手,颛孙大郎真有个意外,英王可就不能再名正言顺地报仇了。届时,即便英王有分寸,不因此仇视他,外人甚至他皇兄都得怀疑,是不是他早早投靠了太子,在此时保太子的人。
至于囚犯的供词上说的是一时起意,都是巧合?宫里长起来、朝堂上站住脚的,谁信巧合?
查吧。即便配合英王行事,他皇兄也不会认为他投靠了英王。毕竟身份不同,他一个王叔,不可能现在就对着什么都没有的英王,一个小孩子,俯首帖耳。皇太子是皇储,副帝,情况不同。
顺着拐子和捕快、小校这三条线,专管宗室老爷的宗人府,向刑部与大理寺借调人手,抓了一群坑蒙拐骗的下九流。京中百姓眼看着这热闹,倒也觉得颇为讽刺了。
陇国公府大半都愁云惨淡,但陇国公夫妇关起门来却喜笑颜开。
御殇看着俩傻子一脸无语,他肯定,这俩必定空欢喜一场,这位大哥哥还能活好多年,后来成了权倾朝野的大权臣。可摸着胸口,感觉迅速消融的“神金”他更无语,却也淡定。等大哥哥活起来,这些神金还得长回去。
叹息一声,御殇乖乖读书,多读点书总是好的,且他依旧怀着给自己找个老师,走科举的想法。即便不是为了消融神金,就为了他自己,也得……闯出一片天地就算了,但至少得有点事业。
第三天时,陇国公在家里坐不住,他就算是在自己房里也不敢大声笑,只能偷偷摸摸窃笑,他得找个地方畅快笑一笑,大声说一说。被他找出来大声谈笑的这个人,正是牛万涛他爹,康定伯。
陇国公也怕自己这事儿传出去,可康定伯的名声也臭,说话没多少人信的。
原来牛伯爷自从被废了,再不愿见过去的老朋友——他过去的狐朋狗友都是在那些污糟事上臭味相投的,就他现在这个胡子渐渐掉光的状态,每次见他们,牛伯爷都觉得对方在背后大声嘲笑他。不只朋友,他连过去身边伺候的旧人都快卖光了。
找新朋友,那也是很难的,他依旧觉得对方都在笑他。
找来找去,康定伯就和京城“第一好男人”颛孙恬仁有了交情。
因为康定伯看来,颛孙恬仁实在是太傻了。不是傻在他只找一个女人上,是他就是傻。康定伯自己若有个颛孙恬仁这样的弟弟,那可快活多了,偏这个傻子,处处看他弟弟不顺眼,认为弟弟抢了他风头,费尽心思想将风头抢回来?
每次想起这个,心情燥郁的康定伯就快活了,甚至能笑得前仰后合的。
他能重振雄风,陇国公都不能把他弟的风头抢回来。
这回两人一块儿出来,颛孙恬仁笑话二房,笑话得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康定伯看他这样子,也憋笑得难受,此时突然道:“老哥,你可想过分家?”
“你还不知道我吗?早几年就想了,可我娘不答应啊。”一说这个,陇国公不开心了,“我娘就是老糊涂了,任由我二弟靠着国公府的名声在外头作威作福,却只顾着管我。”
康定伯以拳头遮嘴,咳嗽了一声,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憋笑过:“过去老太太不答应,但现在可不一定不答应啊。”
“什么意思?”
“二房嫡子就要走了,以后就是庶子顶门立户了,那边还养着个假货。就靠一个老的,能成什么事?过去老太太是要二房的名声,以后二房可就是国公府的拖累了。”
“可现在分家……不好听啊。”
“你等二房嫡子真走了再分家,更不好听。”
“……”
“行了,谁让我和哥哥投缘呢,我帮老哥一把。”
“怎么帮?”
“不就是坏二房的名声吗?实不相瞒,有个道观常年受我家布施,你把你家大郎与假货的生辰八字拿来,我给你将他们名声坏个彻底。”
陇国公当即让下人回家跑了一趟——身为大伯与养父,他不知道两人确切的生辰八字。
“哈哈哈,真是个蠢货!蠢货!”康定伯回了家,总算能放开胸怀欢声大笑了。其实他没布施道观,是家中养了个道士,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正经道士,长得仙风道骨,却常常给康定伯炼制龙虎丹之类,教导他双.修之道,偶尔还介绍几个漂亮的小坤道。
后来康定伯废了,本想把道士打死,随便找个地方扔了,道士却乖觉,不知何时与他那儿子有了联系,给护住了。不过,牛万涛确实无趣,为人又抠门得紧,道士没过多久,便常常私下里来找康定伯。
他倒是还真有两下子,有些药物竟然能让他感觉到温热感。毕竟康定伯东西都还在,看着是完好的,只是不能用。道士也伺候他多年,说话办事十分合他心意,今日这事,就是他提议的。
“常静道长,你且去,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是。”
常静道长离了康定伯的院子,几个拐弯恰巧便见到了牛万涛。
“公子。”
“成了?”
“是。”常静道长见到康定伯时尚且镇定自若,面对牛万涛却额角冒汗,“伯爷如今尤其喜爱损人不利己之事。”
康定伯就想看人倒霉,越倒霉越好。这事儿闹起来,如日中天的陇国公府两房都得倒霉,可不正是他乐见的吗?常静道长却不明白,牛万涛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争夺在英王身边的地位吗?
“去吧,你的儿女,我自会照顾。”
常静道长打了个稽首,转身离去了。
京中衙门与各处人流繁杂处,已经开始张贴陇国公府求医的告示了。但京中之人可不像戏文中演的那样踊跃报名,虽告示上写了出事不予追究,但谁信啊?都觉得这就是太医院甩锅,毕竟人死他们手上,总得有人受罚。
“无量天尊!贫道此来,正为搭救此子性命!”常静大人大喝一声,“此子命途特殊,男身女命,本该婚配,若行正途,方有一命可活!”
此时告示旁边围了不少人,都是长衫的文人,年纪有大有小——敖昱的《戊志抄》正静静地在京城文人中间流传,这是一部可用辉煌形容的历史著作,杂糅了过去几乎所有的历史典籍,将其归拢整理后,进行了包罗万象,却又通俗易懂的注解。
他们不认识敖昱,却很敬佩他的学问。也很感激他将这些学问拿出来讲学,允许学生记录并流传。
“你这道士,说的什么胡话?”有文人撸起了袖子。
因为这个世界的地理原因,楚朝文人还是颇有武风的,京城偶尔还能看见相约打架的士子。
“贫道为救此子之命而来,我也觉得此事稀奇,但既知道如何救人一命,总不能闭口不言。”
“……”文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老道仙风道骨,且正气凛然。更何况……他看着也不是个疯傻的,跑到这种地方来,说这种话,难道是来讨打的吗?
众人犹豫间,常静道人推开人群,摘下来告示栏上的榜文。
旁边站了半天的差役过来,问明他确实有法子救命后,将人一路带去了陇国公府。
有人担心,有人想看热闹,也都跟着一块儿去了。不过到了国公府门口,他们自然是只能在外头等着。
敖昱躺在屋里,浑身都是红疹,尤其口鼻的一圈,整个肿了起来,委实是有碍观瞻。
他这几日都是昏迷不醒,郭夫人守在床头,哭得两眼红肿,已经是哭得流不出眼泪了。小月亮坐在房间角落,也是不言不语的。
太子已经回宫了,不过英王还在外头。反正他就快开府了,住陇国公府的原因谁都清楚,也没人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反对。
听说有道士揭榜,颛孙恬义立刻出去了。有史以来,颇有些医术高超的道士,他以为这揭榜的老道也是这种的,谁知道听完之后,立刻大怒。
“胡言乱语!把这妖道给我乱棍打出去!”
“贫道说的都是真的!他若不与此子成婚,活不过三日!”常静道长被赶出去的时候,还喊出了一个八字。
英王亲自举着拳头赶人,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是这种骗子来揭榜。
“等等!”竟然是郭夫人叫了停。
听说有人揭了榜,郭夫人就在小花厅的屏风后头守着。
这老道刚才说的八字,郭夫人听着耳熟,细一想,这是颛孙御殇的八字几乎一样啊。就时辰上早了一个时辰,可这早了一个时辰,这就是……越熙?
她儿子要是个姑娘,跟未满十岁的堂弟一个院子里住上几年,勉强还说得过去。可突然来了个大变活人,堂弟成了外姓人,说不好就真只能嫁越熙了。
跟颛孙恬义这个爹不同,对郭夫人来说,脸面名声都是旁的,她儿子活下来才是最紧要的。
“把他带回来!”
“夫人!”
“带回来——!”一直谨守分寸的郭夫人直面丈夫咆哮着。
常静道人都快被打出府门了,又让仆人给拉回去了。
外头守着的众人不由交换起了眼神,这还不明白吗?看来颛孙家是要试试了。
“这怎么能信呢?”“病急乱投医了。”
“这跟冲喜差不多。”“不过别人是娶,他这是嫁……”
【宿主你又要嫁了啊?】虽然早就确定了,可这时候苹果醋还是忍不住笑两声。
【身份问题,小月亮嫁我,是高嫁,他就出不去门了。我低嫁,依旧能肆无忌惮,毕竟我又不要名声。】
【谢谢宿主解释……】苹果醋没想到,宿主竟然这么认真给他解释这个问题。他问那句,本来是怀着善意的打趣的。
常静道长被拉回去了,他这事儿也准备了有一段时间了,让他细说究竟,他还真能掰扯出很是那么回事儿的“理论”解释。
——颛孙御鳢本该是个姑娘,但郭夫人早产错了时辰,冲撞阴阳,生了个儿子出来。他跟越熙本该是正缘,可眼看着缘分便要错过,甚至阴差阳错闹出大事,老天爷如今要斩断错误。唯一救下他性命的方法,就是让他嫁给正缘。
“诸位若是不信,老道这里有两分庚帖,刺破他俩的指头,按下手印,交换庚帖,颛孙大郎的状况,该是会有所好转。”
常静道人拿来了两份大红的庚帖,庚帖交给太医查看,确实并无什么异常之处。但常静道人也说了,你们换了纸就不管用了,这是他加了功法在上,可通天地的庚帖。
其实……庚帖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小月亮,解药一直都在他那儿。
原本决定的“事发时间”不是现在,甚至是该发生在两家的分家之后,但拐子这件事送上来的时机可是太好了,不趁机用上,实在是连被废了的那一家拐子都对不起。
“咳!咳咳!”敖昱咳嗽了两声,睁开了眼睛,然后就又睡过去了。
他现在睡得浑身疼,还是继续睡比较好。
贺院判都惊了,胡子揪断了两根,赶紧上去探脉。
郭夫人一脸期待看着贺院判,但贺院判最后也只能一语不发,只是摇头——是好了些许,却也只是些许,贺院判可不敢现在就下什么定论。
这模棱两可的反应,让屋子里陷入了沉默。但别管好不好,刚才大郎咳嗽了,还睁眼了,这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的。
小月亮指着自己鼻子道:“叔母,我嫁不行吗?”
问题还是在大黑鱼和小月亮无所谓的嫁娶上,敖昱虽不能科举,但朝廷是有“征举”的,就是前边那位大儒的情况。莫说是英王未来得势,便是以现在敖昱的势头,早晚有一天,元烈帝就得把他征入朝中,哪怕是当个翰林讲学的摆设呢?他也是大有可为的。
可他若嫁给了一个男的,男妻的情况可实在是难处理。
常静道长道:“不行,就得是他嫁。”
小月亮又道:“那仪式按招赘算行吗?我改姓颛孙,咱们自己人知道是招赘,对外就说是我嫁的。反正我们是俩男的,也没必要盖盖头。大哥哥又是这个样子,左右是没办法拜堂的,就找个公鸡拜堂。对外就说是我嫁。”
“不能对外撒谎,户籍上也要写得分明。”常静道长摇了摇头,但紧接着却又点了点头,“却可以蒙混,只说招赘,不说谁招赘谁。您二位都无需改姓,原本该改的也是下一代。另外公鸡不成,得用黑鱼,属阴,属水的。”
——赘婿不怕,京城榜下招婿拉来的赘婿多了去了。散朝的时候,若有胆大的二愣子喊一嗓子“赘婿!”得有近三成大臣扭头。
众人顿时大喜,郭夫人哭着按住小月亮的肩膀:“孩子,孩子谢谢你了!”
“是我得了颛孙家的大恩,无以为报。”小月亮咬着嘴唇行礼。
他这身体的母亲,因为死多了孩子,一时迷了心窍,将孩子给换了。他锦衣玉食在陇国公府长大,习武学文,甚至得以入宫成为伴读。如今越家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处罚,甚至还在京城安家,衣食无忧,这都是因为他们不希望小月亮身上沾染污点。
还有……大黑鱼可没说得用黑鱼行礼啊,好有意思啊,想笑,要忍不住了,怎么办!
“这不行!无论嫁娶入赘,男人婚娶伤风败俗,都不能是我陇国公府的事儿!”一直不见踪影的陇国公,突然蹦出来了,这又是一个忍不住想笑的人,只是与小月亮的原因稍微有那么点不一样。
二房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得靠着嫁男人保命。且这道人就是个会两手歪门邪道的骗子,真嫁了怕是都活不过三朝回门。哈哈哈哈!
刚才都是郭夫人、小月亮与常静道长对话,英王也一脸热切。
颛孙恬义站在角落,其实一直在沉默。别管嫁娶,大郎跟男子明媒正娶,这丢的是整个家族的脸面。大郎是他最看重的儿子,是唯一的嫡子,但是,颛孙家不是只有大郎。
换个条件——哪怕是把庶子都宰了呢?(庶子:……)颛孙恬义都不会如现在这般为难。
但当他大哥陇国公进来说出以上那番话的时候,颛孙恬义瞬间暴怒了。他一直在为家族考虑,他的大哥,从来都没有为他,为家族做过什么。
“分家。”他看着陇国公,没有大声咆哮,两个字反而说得平静又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