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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事实放在眼前, 部分极其敏锐的大臣感觉:“这行事手段有点熟啊……”斜目。
颛孙恬义:“……”别看我,与我无关。
其实瑞王是很适合的人选,他近, 最近还展现了足够的才干。但若让瑞王去管理西南, 就是实际意义的藩王, 他反而成了最不适合的人选。
现在薛家退了,太子派不敢伸手。英王派靠前的都是刚从外头调派回来的,也不适合。
剩下的众人各方面都差, 可面对这个好差事, 很多人都认为自己在稍差的人群里,属于有优势的, 自然都在运作这件事,不是想去捞钱,是真心实意想去有一番作为的。
若将西南安定,这可是名垂青史的事情。以后大楚但凡提起西南, 就得连带着他的名字一块儿。可颛孙大郎被提起来了, 年轻官员不忿, 觉得应该不可能, 是有众多中青年官员上折抗议。
聪明人却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英王派没反应就罢了,那是他们自己人。太子派没反应也能理解,之前他们元气大伤, 现在蹦出来就是和英王党硬碰硬,要倒霉的。
怎么其他中立或小派系的头领, 也一个都没带头的呢?单纯说是他们不想和英王对上, 不太对。
答:“若陛下将此大任交于颛孙大郎,老夫还真想看看他的正经能耐。他是只能当个谋士,还是……真国士。年纪小?没资历?没功名?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事。尔等若是能写一部《戊志抄》, 老夫也给你们上表,请陛下破格提拔。”
《戊志抄》是一部很有趣的书籍,年纪越大,越有才学的越喜欢看,这部书最有趣的地方,便是与现在儒家断章取义的抠字眼正相反,作者(颛孙大郎)更喜欢以开拓的眼光,集合一段时间内的多种情况来进行分析。一些前人做出的让人出乎意料的行为,在他的分析中,成为了必然。
这是一位有着大战略眼光的作者,所以这书也才一直广为流传。上层人士都喜欢看,并从中学习一二,中下层即便不以为意,也得跟着看,至少要装个样子。
可以预见,《戊志抄》在两千年后,能养活很多学者。
至于颛孙大郎和少将军越熙到底谁是男妻……又不是市井闲汉,两人皆才学耀世,谁在意这个?
——如世界主角御熙说的,有破圈能力的人,他自己不会在意规则,其他人也不会拿规则找他说事。
老家伙们都看得很明白。甚至连元烈帝都是这样的心思。
那天写完了一堆圣旨,元烈帝就看着圣旨发笑,他发现,他干这件事的初衷,其实因为嫉妒老二。
他当年夺嫡,千难万险。老二呢?轻轻松松,直接被抬上来了。老二已经胜了,之所以现在太子还是太子,因为皇后的果断,她死得太快了,快到元烈帝都没来得及废后。
皇后薨后,便有不怕死的家伙上奏,引经据典了一堆,最后就一个意思——您这一脉两代都非嫡子继位,太不正统了。
他这时候要是封端妃为后,将她封后,朝堂得炸了。
“唉……”
他想杀大郎,也有部分是担心这小子年少有才,肆意张狂。这种人还少吗?若大郎本性也是如此,那祸事可就大了。
元烈帝甚至更后悔……没在刚刚发现他才干有异时,就杀了他。他后来犹豫至今不敢动手,因不信敖昱没后招。
现在,就来看看,你是个乱国之人,还是个定国之才吧。
在一片闹哄哄当中,“那个”康定伯出家了。他言辞恳切地表示,自己看破红尘,准备遁入空门。皇帝准了,见都没见他,直接让太监带着牛万涛册封康定伯的旨意出去了。这小插曲,几乎无人在意。
开春第一场大朝,敖昱被宣上了殿。
少年人清瘦的身形,板正地撑开了绿袍官服,他病弱,众臣上次见他的阵容那还得是快六年前的时候,他刚进上书房念书时的情景了,后来就没人特意去看他了,如今一见,真是如翠竹青松般的人物。
颛孙恬义:“……”
第一眼没敢认,他好大儿今日一定要跟他分乘。好大儿一个七品小官,候见室自然和颛孙恬义这样的阁老不在一块儿,颛孙恬义也没把他叫过来。真没想到,原来他还挺能唬人的。
敖昱上前,这是君臣奏对。
众臣都以为,这就是个过场,元烈帝大概也就问几个很场面的问题罢了。
“何为‘仁’?”
敖昱:“爱人。”
元烈帝点了点头:“圣人之言甚是。”又问,“既爱人,则他人来攻,则如何?”
敖昱:“我爱人,则我仁。他攻我,则他不仁。以仁伐不仁,以有道伐无道,大仁大德也。”
元烈帝:“哈哈哈哈哈!你也是真敢说!”
他瞥一眼旁边,多数大臣是脸色淡然的,但礼部和翰林院的几个老家伙开始吹胡子瞪眼了。
敖昱躬身,依旧沉默。
元烈帝:“那……我大楚占西南,攻西南,岂非无道?”
敖昱:“一,西南有倭寇,杀掠我百姓近十载。百姓为我父母,杀我辱我父母者,该杀。二,吾等前去乃是宣扬教化,为其点一盏圣人明灯,西南沐浴教化者众,其余拙劣者,不通人言,不习人德,喜劫掠杀戮,该杀。三,臣生而短寿,命不久矣,杀野人,活百姓,得良田,便有报应,臣愿背。”
他撩袍跪倒:“三熟之地,臣愿为陛下取。”
赤。裸。裸的杀意,毫不遮掩的野心。
酸儒们是愤怒的,他们想骂颛孙大郎暴虐不仁,曲解圣人之言。可若此时他们蹦出去,那骂是早朝时骂的,大粪就得是晌午时泼的。
百姓懂什么圣人之言?百姓只懂杀贼,懂“三熟之地”。
战事解决得太快,损失太少了。且国家还给老百姓破天荒的“退税”了,老百姓对过去的那场大战非但没有过去该有的厌战,反而好战的想法还抬了头。
如今西南新地的消息不断传来,募民的告示贴得层层叠叠,即便没想过去那边的百姓也清楚一个问题——那边的税多了,我的税是不是就能减一减了?或者,我遇到灾荒的时候,是不是就能多一口救济的粮食?
之前没人敢像敖昱这样“少年意气”,什么都说,还说得这样浅显,因为其他人都是读圣人书科举上来的,老师、同窗、学生……乱说话就会有麻烦。
可敖昱完全自学成才,自上书房归家后便终日闭门,即便《戊志抄》传遍天下,他也没有任何的“累赘”。
元烈帝:“你可真是……满口仁义道德,满心凶戾暴躁。”
敖昱:“仁义道德对民,凶戾暴躁对匪。臣秉承圣人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顿了顿,道,“以德服人。”
苹果醋:啊哈哈哈哈哈!这句话!就这句话!
众臣:……神TM的以德服人(具体内容不同,但想法确实类似)。
元烈帝:“德……也可是武德?”
敖昱拱手低头,又没多说话。
“好了!”元烈帝深呼吸,这种的,就把他放出去,看他是否是说大话吧。
敖昱的官职没升,却得了前往西南新地代天巡狩的职责,越熙是他的随行武将。
今天下朝时,敖昱前边走,后边跟着两个专门托着圣旨的内侍——命令他代天巡狩的、标明他在西南新地具体职责的、给予他生杀予夺大权的、给予招兵训兵大权的(只限步卒,但可以组建水师,兵甲与人数都有严格限定)等。
除了官职不对,这些圣旨拼接起来,基本上敖昱就是个军.阀了。
“陛下可真是信任这颛孙大郎。”下了朝,年轻人羡慕嫉妒恨地抱怨。
“呵呵。”年长者摸着胡子冷笑。
信任?就这样子,最后干得好,干得坏,甚至什么都不干,颛孙大郎只要接了,就太容易让元烈帝弄死了。随便拿一样都能找出八百条罪状,砍了他的脑袋。
君前奏对,更是让他自绝于正统文人的圈子。
仁为儒家之基,不过这说的是现在文人们认为的“仁”。与颛孙大郎说的,完全是两种模样。没看朝堂上的老家伙就差点撸袖子打人了吗?没打是因为颛孙恬义揍断人齿的雄风仍在,且他们也想看看这黄口小儿是否是说大话的。
稍微明白,但不是全明白的道:“把西南新地交给这样一个毫无经验的孩子,陛下难道是对此地无意吗?这好好的地方,若是给祸害了,可怎么得了?”
“治好了,大楚之福。没治好,祸祸了,你说那地方,到底是咱们的人多,还是野人多?祸祸了后,反而更容易发兵治理。”
“这!嘶……”
元烈帝是双赢,颛孙大郎怎么做,他都赢,且多了无数整治对方手段的赢。
“那怎么和颛孙家……”
“陛下这做法,不一定就是要按死颛孙家,反像是要大用。颛孙家这是成孤臣了,能至少用两代的孤臣。”
经此一事,端妃的郭家一系,并没因此远离颛孙家,反团结得越发紧密。
那天下朝,白渠照为首的一干人,就直接登门祝贺去了。若是往常,他们这些人在非年节的时候,可都是能不聚就不聚的。且他们送的还都是当用的东西,而非贵重的样子货。
三月,敖昱和小月亮出发了。两个人手拉着手,登上了官船。
苹果醋:嗷嗷啊啊!大黑鱼以德服人啦~
他拽着天道嚎叫:好快乐啊,大黑鱼又要去闯世界啦,这回下西洋啦。
天道:嗯嗯嗯。
敖昱和小月亮抬头看天,天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两团扭在一块儿的棉花糖云彩。
人还没到,西南新地已经传出了各种风声,但不是大黑鱼的,是小月亮的。
“听说了吗?少将军要回来了!这次是来震慑当地野人的。”
“把家眷都带来了,是要长期驻扎的打算。”
“听说还让少将军自己募兵呢。能募水师呢。”
“这可糟了!”
“啊?”
“我三儿子刚去投军呢,我得赶紧去拦下他!”
这当然是……敖昱故意放的消息。通过瑞王以及部分商人的嘴巴,抬小月亮而贬他。这还包括一些英王派政敌的暗中使力——越熙威望正高,黑他是找死,那就继续抬他,黑敖昱。只是他们很奇怪,这谣言传播得也太顺利了吧?
瑞王长高了,也晒黑了许多。瑞王在京城的时候,其实颇有点白脸奸臣的面向,看着斯斯文文,却让人觉得他有几分阴,让人下意识提防着。
现在瑞王虽黑了,眉目间却舒朗了许多,站在昌泾码头上迎接敖昱的船只,见到了官船的船帆便真心实意笑了出来。
离开京城的这两年多,他过的日子实在是太快活了。他都想好了,等人进了宅子,没外人了,他就好好给大郎行个礼。
船靠岸了,然后……少将军抱着个裹着披风的人轻轻松松踩着踏板下船了。
不知实情的围观百姓开始起哄了,但也都是善意的。
“将军夫人好娇啊!”
“少将军你这是昨天晚上闹腾过了吧?”
“少将军早生贵子!”
知道实情的官员和当地豪绅们:“……”
听说这位巡按御史在君臣奏对的时候,说了十多个杀( 谣传),还是个京中纨绔,他不会恼羞成怒,把他们全砍了吧?
敖昱……晕船了,从上船开始,就让小月亮把他搂在怀里,半坐着,方才能好受些。
他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条晕船的鱼了,也算是新奇的体验,虽然十分糟糕。
前半程时,每次他们短暂靠岸补给的时候,小月亮都抱着敖昱上岸,让他好受些。直到有人善意提醒:“大人,多数晕船的人在船上多待一段时间,身体就能适应过来。”
另外一层的意思:晕一阵就上陆地,在陆地上是缓解症状了,可一回到船上,等于从头再来。
小月亮:“……”
敖昱:“咱俩都不知道……谁想到呢?”
苹果醋【宿主,你不是点亮了医术吗?】
敖昱【知道几剂方子,但我又没特意关注过晕船。一般情况下,这事又不死人。况且,小月亮的怀抱多好?】
苹果醋:知道了,最后一句才是最重要的。
小月亮抱着敖昱时,总是尽量放松自己。
他肌肉特殊,但毕竟是血肉之躯,不用力的时候,肌肉是有弹性的。敖昱不至于像是躺在钢筋铁骨上,倒是很舒服。还有荷叶香驱散水腥,心脏的跳动伴随着浪涌声,敖昱难受但又舒适着,这是最惬意和舒缓的享受。
还有,小月亮的手抱着他,他就能不停喂小月亮吃吃吃了。这可是对晕船的他大有好处,他也只有看着小月亮吃得香,才能吃上一两口了。
苹果醋:……虽然这是大黑鱼,他也要骂上一声“呸!榴芒!”
当然,是不敢当着大黑鱼面的骂。
瑞王道谢的打算胎死腹中,毕竟被抱下来的敖昱他也见着了。面色发青,双唇发白,不注意看真像是已经嘎了的,这还是赶紧送去休养些时日吧。
瑞王将道谢转变成了更为实际的东西——船,他用卖盐的钱建造的战船,不过这船目前还只有龙骨。有钱也买不来造船的进度,因为木船是造一段时间要停下来晾晒的。
这用的甚至不是瑞王买的木头,那些木头也还在晾晒中,这是瑞王去买了别人家造船的木料,顺便把那船厂也一块儿买过来了。还有些商人为了讨好他,也送来了他们原本自用的木料,瑞王这才有材料造船。
“没事,很快就有船了。”
嗯,很快就有船了。
快到三天后,就有一支海盗来求诏安,他们带来了四艘中型船只,五艘小型船只。
但这群海盗头领的诨号,当地人听都没听说过。
“大黑鱼?”老百姓看着朝廷颁布的告示,两眼懵逼,“你们有人听说过吗?”
“没,倒是听说过几个大鲨鱼。”
“这黑鱼也就是在小河沟里有几分凶悍,进了海里那算得了什么?”
“但这船队的规模可不小,可是个大盗了。”
“大概是更西边的,过去没朝咱们这来过的?”
“该是如此。”
见过这群“极西海盗”真面目的官员和士兵们:“……”
那大小头领有不少眼熟的,之前都报说死于海战中,现在这是啥?一群活鬼?
“奶奶的,起个假名都不上点心!”
海盗们就黑三、黑四、黑五排下去,记名的主簿一天下来感觉自己像是算账的。
不过他还是有点好奇的:“如何没有黑大和黑二?”
被问到的海盗憨笑一声:“那是给咱们未来头领……和他小夫君留的。”
主簿看着海盗,海盗保持微笑看看主簿,两方又同时移开了视线。行吧,有些事大家全都知道,只是皆有默契,闭口不言罢了。
两个月后,朝廷收到了敖昱的第一封奏折,颇有分量,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
大意:陛下万岁,陛下康健,陛下洪福一直保佑着臣平平安安。陛下您知道的,臣身体虚弱,上了船便晕船了,全都多亏了陛下啊……
省略五百多字辞藻华丽,无一字重复的歌功颂德。
(元烈帝忍不住重新翻到了封页,看奏折上的署名,是颛孙大郎。可这怎么看都像是个奸猾酸腐老臣给他上的请安折子。)
臣下了船,实在无法起身,为此臣每日掩面哭泣,实在是有负陛下所托,幸好还有少将军在。
都说举贤不避亲,少将军虽然是臣的夫君,但臣必须赞美他。
我们刚到,就听说有一伙海盗要去进攻西南新地,那里的城市正在建设,移民都是青壮年的男女,有许多粮食堆在地上,也有大商人前往当地购买各种物品。女子、粮食与钱财,正是海盗所需。
我们得到消息时已经迟了,海盗已经在西南新地登岸。
省略三百字,总结:“扼腕痛惜”。
(元烈帝一看海盗登岸便着急了,偏这么多废话,他又不敢错过,就怕翻过去看漏了。)
少将军带着他新招募的新兵出发了,臣送他出征,夜里呕血哀泣(这四个字元烈帝盯着看了小半刻,他怀疑自己在梦里,就那个“以德服人”颛孙大郎,他跟这个是一个人?)。
再省略八百多字,描写风、云、海等的纯风景描写。以及五百多字颛孙大郎对他家少将军的思念与担忧。
(元烈帝动了动脖子,汪福恩立刻过来给他揉肩膀和脖颈。)
终于写到元烈帝最关心的海战了。
边民皆勇,驱寇。寇入林,少将军追至,杀之。我西南无伤。
元烈帝用食指点着,挨个数了数:“二十一……”
这奏折就这二十一个字有用。
“真黑,油滑的小子。”
野人被杀了吗?被杀了。当地小国被灭了吗?谁杀谁灭的?倭寇。
咱们的人是去救人的,都是仁义之师。
“更是够仁义啊。”
后边还有些话,都是大郎说他身体虚弱,又因为忧心战事,所以病势反而越发沉重,在昌泾起不得身,请他恕罪的。
“恕,当然恕……”元烈帝将奏折放在了御案上,奏折与桌子碰撞,发出“嘭”的一声,十分扎实的声音,也难为一个“病弱”之人,写了这许多铁画银钩的方块正楷了。这字数都够得上春闱举子的试卷了,他不去考试,真因为身体原因?
元烈帝捧着读了这半天,手腕子都有些酸疼,这不是奏折,是真正的奏“书”。
颛孙大郎在西南新地的第一层困局破了——那些盯着要参他“屠戮庶民,以充军功”的家伙,都洗洗睡吧。
他们要是闹腾也行,元烈帝都想好了,谁闹就让谁去西南“督战”。但就这群蠢货,必定是去一个死一个,或者,去一个病一个。
这点颛孙大郎有的说——我也病得起不来身了,到了新地方生病,难道是很稀奇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