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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殇活了几十年了, 上小学后就没这么狼狈过。工作后,更是万分注意自己的礼仪与仪态,此时此刻, 他知道自己一定哭得很丑。毕竟他能感觉, 自己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可必须得坚持, 一定得坚持。
流程结束,观礼到最后的吏部侍郎对颛孙恬义拱了拱手,似笑非笑地走了。
御殇站在那, 胳膊腿都疼, 还想吐。可他抿着嘴,强忍着。更倒霉的是, 胸口的阴冷感重新变得强烈了。他不只想吐,他还想号啕大哭。
——前任把自己坑死了,这是还想来坑死他吗?这时候必须笑啊,骨头折了也得笑。
御殇全部的精神都用在忍耐不适感上, 根本没空去观察别人。亲戚们还得留下吃顿饭, 不过他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尤其是年纪大的。
陇国公看着亲戚的脸色, 先嚷嚷:“二弟!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颛孙恬义:“大哥,册封世子,这还要我怎么告诉你?”
“我被册封的时候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哪儿记得那么多?”
这话御殇还是听清楚了的,因这句话太不是东西, 御殇甚至精神振作了一些, 化难受为愤怒,把所有现代知道的脏字,都在肚子里给颛孙恬仁这个名字上滚了一遍。
身边的依靠突然消失, 正在肚子里骂的欢的御殇直接坐在地上了,他这才反应过来,是那个大哥哥一直扯着他。周围一片惊呼,也都是为了这位大哥哥,御殇回头,果然见他人也昏过去了,面青唇紫双眼紧闭的二房夫妇搀扶下去了。
御殇胸口的块垒竟然消散了些。
御殇:“……”虽然前任已经嗝屁,但御殇还是感觉到了对方的幸灾乐祸。人家帮你昏了,这也算报复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拿的是不是个反派角色了。
陇国公特别高兴地说:“没能耐乱逞强就这样。”
御殇额头青筋暴起,他错了,这是真父子,他强撑着站起来对老太太道:“祖母,是孙儿无能,让大哥哥受累了。”
坏没关系,有点脑子啊。
亲戚的脸色再深点,就能直接去菩萨后山看竹林了。
老太太看着他,点了点头:“入席吧。”
敖昱是真有点累,毕竟这些年没怎么动弹,在确定小月亮彻底抱不起来后,他连最后这点运动量都放弃了。
御殇刚才累瘫了,还歪在他身上不动,他哪里有耐心继续架着他?更懒得跟亲戚吃饭,干脆装晕。
小月亮已经醒了,哒哒哒从屋里跑了出来。看了一眼,脸上的焦急消失了。
“爹娘,我就是有些过力,今日是族中大事,你们快过去吧。”赶紧让他和小月亮独处。
“让你爹过去,娘陪着你。”郭夫人想也不想便道。
颛孙恬义没有多纠缠,一听郭夫人的安排,直接起身走了。今日是宗族大事,他必须在场。
“娘。”敖昱示意郭夫人把耳朵挨过来,“娘,我装的,我虽有些累,但不至于晕倒,只是懒得与他们应付。您快去前边吧,否则说不定要出什么事儿。尤其,我婚事……”
郭夫人刚缓下来的脸色,立刻变了,斗志昂扬站了起来,小月亮适时道:“叔母放心,我看着哥哥。”
血缘没有了,可称呼还是不变的。
“熙儿在,我是放心的。”郭夫人摸摸他的头,匆匆朝前边去了。
结果这一去,还真让敖昱给说对了,宋夫人正在那儿一个劲“我们家大郎”如何如何呢。差点没给郭夫人的鼻子气歪了。
女眷自然是有自己的地方,宋夫人附近的,也多是族里身份足够的夫人们,毕竟都是郭夫人安排的座次,如今这些夫人都一脸尴尬,沉默不言。可坐在宋夫人身边正给她捧臭脚的,却不是该坐在这儿的人。
郭夫人扬声道:“御殇是该赶紧给定下了,虽年纪不大,但有了世子的名分,这就算是顶门立户了。”
正说得开心的宋夫人一愣:“妹妹来啦?妹妹听错了,咱们说的怎么是殇儿呢?殇儿还小呢,我正说大郎的事儿呢。他年岁也是不小了,姐姐现在都不给他房里……”
“咳!”郭夫人以袖掩面,咳嗽了一声。
刚才给宋夫人捧臭脚的两位夫人也在下面拽宋夫人的衣摆。
刚才隐晦暗示也就罢了,众人以为她和郭夫人通过气了。如今看来,根本没这回事。那这就很尴尬,甚至有些膈应了,尤其想想今天的日子,更是格外膈应——这样的日子里,当着一群正装女眷的面,背着妯娌想着给大侄子屋里塞人?
即便是捧臭脚的,也觉得这太臭了。真让她说出口了,今天这一桌子的,都得在家里躲上一两年,才敢冒头。
那两位夫人赶紧站起来道:“快开席了,我俩便不在这儿打扰了。”她们不要脸皮地想送姑娘进来做妾,也是结好,不是结仇的。虽知道宋夫人缺德,没想到她缺德到这个份上。
宋夫人神色有几分不甘愿,好不容易老太太乏了,今日不在,她想把这事儿敲定下来,又让二房给耽搁了。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好事,就不是好事才要折腾呢。且今日来的都是族里的,郭夫人就算不乐意,碍于面子也得点头。
就是……这两位夫人也太稳不住了,竟然一见郭夫人来便缩了。
宋夫人在下面抓自己的衣裳下摆,她才是国公夫人,也该是颛孙家的宗妇,但老太太直到如今都不放权,放任郭夫人打压她的娘家,这妯娌倒像是宗妇。
郭夫人已落座了。她一落座,立刻开席。
其实就是赶巧了,却莫名有种万众恭候的感觉。谁是这里的当家人,女眷的地位,比男人的地位更分明。
宋夫人微微低头,心中暗道:就该你有个病鬼儿子,造孽的报应。
前院,颛孙恬义黑着脸,御殇也满脸黑,独国公爷高兴。
大郎一被抬走,二房的庶子们也告退了。那时候陇国公就开始高兴了,世子册封,只他的儿子是主角。
陇国公一时兴起,把御殇拎过来,让他背书。
御殇那时候脑子还有点不清楚,且让他背的只是《论语》,这个现代的小学生也能背出来不少,他就直接从头开始背了。
这只是个开始,且一旦开始,陇国公就不让他停下。他一闭嘴,陇国公就一直捏他肩膀,戳他脊梁骨。
前任留在胸口里的块垒,竟然再次消减了,尤其是当有人称赞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胸口有暖流流过。原来不只是复仇,展示才华(丢人现眼)也能起到作用?前任(的块垒)都没看出来人家完全是客气吗?行吧,活命重要。
入席了,终于不需要背诵了。御殇刚松了一口气,就听陇国公道:“其实大郎也好,小时候也挺会背书的,就是大郎的身子骨,唉……”
御殇:为什么周围人都很正常,只有我便宜爹是个沙比?!
昨天碎过一次的滤镜,今天竟然还能再碎一次。大哥哥刚才帮了你儿子,你这亲爹全程不在状态,外加失踪。
御殇磕头的时候别人没帮忙,他在现代没有大宗族,但根据情况,能明白一些——祠堂能进去的人都是少数,二房庶子全跪在了外头,小辈就一个他,一个大哥哥。陇国公不过来帮手,二叔也不好动,就大哥哥因是同辈,还是长兄,所以名正言顺。
幸亏大哥哥,谢祖宗才没问题。就算表面功夫,你也说两句谢谢吧。结果人家累昏过去了,你在这说风凉话?
这依旧不是善恶的问题,你对自己的内侄尚且这么快就忘恩负义,你对别人会如何,这不是明摆着吗?坏人也不想与这种人打交道的,坏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乐意亲近注定会卖掉自己的人?
颛孙恬义沉着脸,默默吃饭,宗族其他人也能不抬头就不抬头。
陇国公吃喝好了,又开始让御殇背书:“你叔叔伯伯们喜欢听,多背。”
“……”一边背书,一边被陇国公称赞的御殇,感觉到块垒消融得越发快速,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认知了——前任到底是真有病,还是他本性就这样啊?陇国公若是没有他现在的这高贵的身份,跟前任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
然后就有人告辞了,御殇都觉得,客人离开时都像逃命。陇国公送客的时候,高兴地哼着小曲,御殇块垒融化了近一成,却觉得自己胃疼了。
身份高的宾客差不多都走了,陇国公转身就要走人。
跟着陇国公走出去两步,御殇惊了——陇国公根本没意识到今天的世子册封有多重要,等于这事儿完全是他弟弟操持的啊。没有这位叔叔,今天就唱空城计了。你刚才嘴了大侄子,现在甚至对弟弟也不道声谢?且这在场还有这么多人呢。
“多谢叔叔。”御殇赶紧转身行了个礼,颛孙恬义对他点了点头,其他客人也多看了他两眼,御殇转头却见他爹一脸不痛快。
父子俩走出几步,陇国公道:“你给他道什么谢?没的低了一头。”
“儿子 下次不会了。”块垒又凝结了一小点。
御殇再次在肚里骂街,总觉得要是真的彻底解决块垒了,就得换他本人抑郁了。
总之,陇国公是挺高兴的,直到父子俩回到安荣堂,看见了哭哭啼啼的宋夫人。
按照宋夫人的说法,弟媳在前边将她各种贬低打压,是没给她这个嫂子半点脸面。
御殇:“……”
便宜爹什么样儿,便宜娘的情况应该也是类似了,他直接怀疑宋夫人是找事了。不过刚因为便宜爹的训斥凝结的块垒,竟然又消融了,且还在消融更多——陇国公夫妇的称赞能消融块垒,但这俩倒霉一样有用。
“没事儿啊,那些人捧他们的臭脚,还不是因为这聚会是二房办的?咱们自己也办不就好了?”
“可是……”
“殇儿回了家,又得封了世子,母亲必定不会像过去那样拘着你。”
就这种捎带着的称赞,或者说肯定,竟也有用。
宋夫人第二天就兴高采烈去找老太太了,陇国公则买了许多书,来让御殇背:“族学就别去了,反正大郎也没去过,你且在家里学吧。我小时候跟着的先生,反正也是日日让我背书的,我儿的天资,既然不能进宫当伴读,那也无需找那些没用的先生。”
御殇还是很想找个老师的,他的记忆力现在极好,或许能试试科举这条路。但面对脑子不清楚的爹,他心知不能直说:“父亲,昨日大哥哥有些不好,咱们是不是该去探视一翻?”
他想看看,能不能从二叔与大哥哥身上找到突破。
“问他作甚?死了更好。”
陇国公骂大哥哥,块垒消融get
正说着话,宋夫人哭哭啼啼回来了。
消融加速。
说她如何被欺负,老太太如何不重视殇儿。
凝结。
然后,他就被这夫妻俩裹挟着,到了老太太的福禄堂,宋夫人直接把他朝前一推:“娘,殇儿回来了,咱们总得庆贺庆贺,让亲戚朋友都知道。”
“昨儿个,亲戚朋友知道得还不够多?”
御殇低头,昨天还觉得老太太是个顽固的老古董,今日方才明白,老太太才是正常人。
“娘!”
“要办也成,人手、材料都是现成的,你们能邀来四位正客就开。说好了,可得是有头有脸的来客,不能是随随便便的猫儿狗儿的。”
所谓正客,就是宴会上压场子的客人,是宴会的上限。接下来的几天,御殇就看着这对儿便宜爹妈疯狂写帖子,然后这帖子要么石沉大海再无回音,要么就是人家派了个管事的过来婉拒。
宋夫人天天哭:“都是我害了夫君与殇儿,我这民女的出身,处处遭人看不起。每年宫里宫宴都只邀老太太和弟媳去,如今想在家里办个宴,也无人愿来。”
御殇就觉得自己胸口里的块垒仿佛神经病,因为宋夫人的哭泣消融,又因为宋夫人话里隐含的话凝结。不对,它根本就是神金。
京里的官眷,平民出身的多了去了。毕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吗。
御殇都打探到了,宋夫人在刚进国公府的时候,老太太带着出去过,也独自参加了些权贵夫人们的聚会,可后来这种聚会就再没人邀请她了(发生了什么,可以想象)。她想在家里办聚会,管家权却落在了二房手里,没人没权,找老太太告状,老太太也不准。
这聚会是办不起来了,御殇刚松了一口气,夫妻俩又带着他去找老太太了:“娘,珠晖堂该让殇哥儿住进去了吧?”
“行。住进去吧。”
陇国公高高兴兴就带着御殇去了,御殇也挺高兴。在老太太点头,神金一下子就消融了整整两成。这也是前任的一个巨大的心结,整个国公府珍之重之,捧在掌心供奉雕琢的珠晖堂,永远都是属于颛孙御熙这个假公子的。他只能在求见得到允许后,进去看一看,喝一杯茶,可后来,假公子直接无视了他的求见。
御殇:可以理解……那位假公子。谁都不乐意自己家里进一个到处摸到处看,酸话不停,还指桑骂槐的家伙。
且御殇在安荣堂的厢房,住的快疯了。这俩一想起他来,无论他正睡着,还是正洗漱,都得把他拎到跟前去,弄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
他也看明白了,陇国公是让亲娘小时候给宠傻了,长大了之后,依旧有亲娘和亲弟弟担着事,他不是二百五,他是彻底被宠傻了的人工智障,这种人他在现代也见过。
可进了院子,陇国公就不高兴了。御殇的神金也又长起来了。
陇国公对这院子的印象,保留在五年前。神金的记忆,则是前世颛孙御熙贵为陇国公世子,全府皆宠。无论谁的记忆,这小小的院落,都该是如它的名称一般,明珠耀耀,华晖煌煌的。
但实际,小月亮已经离开了这院子将近五年,虽还有几个粗使的仆人住着洒扫修缮,里头该搬走的东西早搬走了,花坛子的奇花异草也没了,甚至假山怪石都能看出被挖走了一块儿。只荷塘月色的影壁还能看出几分当年的精巧。
御殇只是有几分遗憾,见不着曾经院子的盛景,但现在赶紧离开俩人工智障最重要。
想当初,他在来时的马车上,甚至还雄心万丈,以为凭借自己的才智,复仇易如反掌,还能多少有一番事业,现在……他只想好好活着。
苹果醋摸下巴:奇怪,为什么大黑鱼现在对付的是陇国公夫妇,主角的气运值反而在减?
原本三比七,现在大黑鱼这部分靠近三点五了。
算了,反正大黑鱼棒棒哒!
刺激陇国公的不满,寻求分家,现在是颛孙家包括老太太在内,所有人的想法。只有那一家三口不知道,其实这事要是二房提出来,他们应该会很高兴,但为了避免以后少闹腾,所以只能让大房自己提。
真让敖昱和小月亮挂心的,是大妹妹的婚事。
过去身边女孩儿的婚事他们都是不插手的,该怎么样自己折腾去,但这世界确实与众不同。
被郭夫人问到的时候,敖昱道:“儿子还真想起来一个人——牛万涛。”
郭夫人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怎么是他呀?”
当年“四伴读中泻药,二殿下亲谢罪”后,英王给牛万涛撑了腰。之后,康定伯看上了个小歌女,却中了仙人跳,让人给打了一顿。外界传言,他那儿给伤着了……
有大半年的时间,伴读们轮流跟着牛万涛回家,然后当着康定伯的面,邀请牛万涛去自己家玩。
后来又出了些事,康定伯遣散了许多妻妾,两个年长的庶子给了银子,分出去单过了。到如今,康定伯府总算是安稳下来了。
可这家子,实在不是良配,嫁过去就一堆烂摊子。
敖昱道:“因为嫁过去就能掌家。且,牛万涛还算记恩。不过,这只是儿子的想法,还得看您和爹的想法。”
“嫁过去就能掌家……”这话戳中了郭夫人。
男人说女人不爱权,这是放屁。女人同样很爱权,但身份所困,只能爱家里的权,这才有了后院之争。夫妻恩爱很重要,但以郭夫人的经验,在大家族里,女人能稳稳把持掌家权可比恩爱重要多了。
英王和四皇子的伴读都不错,但四皇子的伴读,除了越熙,年纪都大,其他四个都成亲了。敖昱的同伴,梁思远也成亲了。
郭夫人相中的,本来是程念先。
“安定伯家的呢?”郭夫人还是想再问问。
敖昱道:“程念先虽为文人,却颇为义气。”
郭夫人一听就明白了,颇为义气,就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吗?
顿时绝了让大姑娘嫁过去的想法,三个姑娘都是精养出来的,早年间还有些畏怯,现在一个比一个刚烈。这样的嫁过去,“衣服”能把丈夫带着手足一块儿抽死。
“徐浅?”志国公徐家家风极好,国公夫人,郭夫人也见过数次,为人豁达爽朗,治家也有一套,徐浅性子也好。
“徐浅更偏男色。”
这个世界,也有同性婚配的,不过那是中下层。名门大户里,尤其继承家业的,就算性别男偏好男,也得娶妻生子,然后你想怎么玩儿随你。但这种的也得事先彼此清楚,姑娘嫁进去不只是生孩子,也是要直接掌家的,且也只能低娶。
“……”这也是得让大姑娘抽死的,“这话出你口,进我耳,娘是不会外传的。娘也看中了几家,勋贵、文臣、武将,都有。帮你妹妹掌掌眼。”
能拿出来的,就是家族都没问题,可联姻的。
“是。”敖昱接过来,跟小月亮一块儿翻了翻。
郭夫人准备的这都是筛查了几次的,颛孙恬义也点了头的,只其中两人私德有些问题,其余的都是不错的婚配对象。两人对视一眼,先去找了大妹妹。并不瞒她地讲了众人的优劣。
本来大妹妹当年就是最能说的一个,虽然说错了,可至少勇气最足。
此时大妹妹的眼睛在名单上扫来扫去,最终是咬牙道:“我想见见牛公子。我想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