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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京众人收到的最初战报, 也是捷报。
捷报上只有短短十七个字:“八千骑兵越境,来者不善,尽斩之, 堆尸为碑。”
御书房的大人们都在抽凉气, 红翎捷报不如改名叫赤血捷报吧。
有人在捂鼻子, 只觉得自己闻到了冲天的血腥味和尸臭气。
“陛下,越将军是否有些……杀气过重了?”
“此等行径,有伤天和?”
“诸位大人这话说得才是有伤天和, 八千骑兵, 这可不是小数目。怎么我方士卒斩敌护边,反让大人们为入侵之敌叫起屈来了?”
“呵呵, 让这八千人冲杀进来,那才是有伤天和吧?”
“陛下,臣看,不如让李大人出使罗刹, 去与罗刹人讲讲天和, 如何?”
“你!胡言乱语!”
这只是个小朝会, 只有六部的部分大臣, 以及内阁三位阁老在。颛孙恬义垂着头好像在走神,其余两位阁老,一个朝左歪头, 另一个向右歪头,看似都在这个吵得能掀了房顶的环境中打瞌睡。
元烈帝端着捷报, 他在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十七个字。白纸黑字, 在他的眼中化为了黑纸红字,黑是黑色的大地,红是敌人的鲜血。
他抬手去摸, 这些笔画从纸上飞了起来,在他的脑中拼凑成了四个雄浑的大字——战国霸主。
意识到的时候,捷报上的“斩”字,已让元烈帝抠破了一个洞。
他是一统之君,但一统的是中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总归是差了点……天下臣服的意思。
周边的藩属小国不算什么,元烈帝拍拍土的力气,便能让他们灰飞烟灭。大象让蚂蚁臣服会有乐趣吗?他知道,更遥远的地方,还有更强大的国家,他们是与中原一样的霸主。
“胡言乱语!”“一派胡言!”
小朝会已经开始互殴了,阁老们站在了御案旁边,继续发呆打瞌睡,不参与进去。大臣们打得难分难舍,但最重的伤势也不过是被拽断胡须,薅走头发,满地皆是乌纱帽……
然而元烈帝还在发呆,真的发呆,斗殴的声音甚至帮助他更深地沉入自己的思绪。
他早已知道了颛孙大郎的“道”,他是公羊儒,拿到如今,他的道颇有些屠龙术的意思,原本非朝廷,更非元烈帝所喜。元烈帝用他,因他实在是太好用了。可越用发现他越好用,他重利,不重名,做事只会用实际利益来说服元烈帝,不是用大义、仁义、名义来意图压制帝王。
就如更古早时的谋士一样,他们争夺君王的注视可不是靠说大话,而是靠手段与实绩。
元烈帝发现自己此刻甚至是高兴的,终于有了一个人,跟他看见了相同的东西——大食、罗马、罗刹,以及更遥远的国家。
曾经只有元烈帝一个在牵挂和忧虑,他打西南倭寇甚至都有一群蠢货掣肘。
只能看见眼睛下面的芝麻,还一个劲地伸舌头去舔,四周围的壮汉磨刀霍霍,甚至还想不起来抬手。
可他便是把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依旧选择轻视与忽略。
都不是蠢货,可某些想法在他们的脑子里,就如深埋河床的桥基,即便是狂涛劲浪也难动分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井蛙何言鲲鹏之天。
得知罗马要出兵时,他是谨慎的,甚至惊恐与不安的。
他有胜利的信心,却担忧大楚被这一战耗尽民心与民力。还有罗刹和大食在虎视眈眈,暂退的倭寇也有可能卷土重来,国内陀安州的旱情丝毫未见缓解,完全靠新西南继续输送粮食养着。
如今,这明明是最糟糕的发展,至少罗马与罗刹这二罗联合了,大食距离罗马更近,罗马拉拢他必定更早,元烈却一点都不担心了。
“战国霸主……”战国的霸主,国土虽小,却是力压与自己同等的诸多国家,方才称霸,那是何等的豪情与霸气?此一仗后,他当为此世战国之霸主!
非这八千人的胜利,他要更多的胜利,让周边诸邻国彻底记住大楚的威名。
大臣们已自行休战——打累了。
他们也看出了元烈帝的不对劲,此时还是安安静静地,别惹事为妙。
众人都低着头,却又十分有技巧地用余光关注着元烈帝,他们没有错过元烈帝的那声嘀咕。
有人站不住,直接出声了:“陛下,好战必亡啊!战国时,诸国皆为华夏苗裔。如今,中原之外皆为蛮夷,不通礼仪教化,怎可归为同列?其人来攻,打回去便是了。越将军护边有功,终归是杀伐太过,于越将军本人,也有不妥。自古杀伐过重的将领,总是不得善终的。”
“周大人,您这话可就过了。将军自古阵前死,这话是没法反驳。毕竟当兵打仗,咱们就是吃这口饭的。不想我们杀伐?成,还是那句话,您去出使罗刹,以教化礼仪,平息两国之争,如何?”这站出来的是兵部右侍郎,由颛孙恬义一手带着从武转文的。
这位站出来的,正是礼部尚书周势桉。太子去了,他反而在家里给女儿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婚礼,把女儿嫁给了太子为妻。又在家里修了个小佛堂,正值妙龄的姑娘被圈进去带发修行去了。
元烈帝私下里找过他,说过不必如此,太子去了是两个孩子没缘分,周家的女儿可自行婚嫁。反让周势桉梗着脖子,说了一通女德的大道理。
周家子弟都快讲好的婚事,因为这事儿坏了好几桩。有人退,却也有人迎头而上,就喜欢这样“规矩”人家的。
回到现在,小朝会眼看着又要再打第二轮。
“蛮夷不通礼仪道德,我如何以礼仪道德说服对方?”
“您也知道对方不懂啊。”
“你强词夺理,断章取义,老夫说了,将之赶走便罢了,只是赶尽杀绝太过。”
“周大人说得对,杀俘历来便是大恶之事。但这位越将军,可不是头一回这么干了。”
“小小年纪,杀心太重。”
“诸位如何就说是杀俘了,明摆着是对方负隅顽抗,总不能让我方士卒为了抓活的而自伤吧?”
元烈帝:“……”
在这件事上,他是支持越熙的。可他敢开口,还没闹的立刻都得闹起来。
颛孙恬义终于动了,他上前一步,问:“敢问诸位,杀一人救百人,可为善?”
周势桉不接这问题,却反问:“看来,阁老是认为杀这八千人,可救八十万人?”
“八千,整整齐齐的骑兵。”颛孙恬义阴沉着脸,“诸位大人是真的不知兵啊。你们以为这是来劫掠的?这是大军的先锋!若不将其杀绝……”
颛孙恬义不看周势桉,转身对元烈帝拱手:“陛下,臣不敢说会来八十万大军,但少则五万,多则十万是必有的!越将军是臣的儿婿,但臣就事论事,他杀得好。经此震慑,罗刹人即便再来,军队数量也必定在五万以下!”
周势桉:“陛下,阁老分明是危言耸听。臣倒是觉得,越将军不留情面,杀绝罗刹人,怕是要不了多久,罗刹军队就要来复仇了。”
明明是杀敌八千的捷报,但朝廷吵吵闹闹,没能定下任何章程。
“怎么太子没了,周势桉倒是起来了?”
“就因为太子没了,他才敢起来,也必须起来。”
“什么意思?”
“他终究是前太子的岳父,且老头子一辈子清高,他此时能转头去抱英王的腿?他就算想抱,他底下的人也不乐意啊。这世上终究是傻子太多。但日后英王上位,他全族都得下来。他可不得趁着现在,拼尽了全力地朝上爬?”
“……确实。”
周势桉身上的烙印已经定了,元烈帝说着可自行婚嫁,但他女儿的情况,本也很难嫁个好人家了——现在这个年代,有点脑子的,谁敢娶啊?说不准好好一个闺秀,只能找个市井百姓嫁了。不是说百姓不好,但身份差异,难成良配。还不如一辈子养在家里呢。
有这个太子未亡人的身份,即便日后周家倒了,这个姑娘至少物质上都是不缺的,新帝都得敬着她。现在便是如此,宫里有什么好东西,都会送一份到周家。元烈帝送,协理六宫的贵妃与端妃也送 。周家人也都供着这位小姐,她那小佛堂是清幽寂静,却也是富贵荣华的。
可周家姑娘的待遇,不等于整个周家都能有这样的待遇。
恰恰相反,周家会是新帝的眼中钉,日后新帝必定抬这位太子妃却压周家。
周势桉想入阁,如此在新帝上位后,他才有几分自保之力。现在元烈帝对周家有几分歉意,正是他入阁的好机会。
其实周势桉也愁,他也想顺着元烈帝的帝心走。
但帝心是偏英王派的,以他的身份去捧颛孙恬义,立刻就得让元烈帝有多远踹多远。
元烈帝现在是既要朝局走向顺他的心意,又要朝局不能英王派一家独大。
周势桉叹气,他如今的行为是既违逆帝心,又顺从帝意。
每天站出来打对台的行为,看似蛮横无脑,实则费尽心力——得知道火候,在恰当的时候示弱退让,让英王派获得最后的胜利,却又不能让他们胜得太容易。
周势桉直接拿黄莲泡茶,即便如此,也急出了满嘴的泡,舌头尖都烂了。
“老爷……”老妻看得心疼。
“没事儿,没事儿。孩子们长起来,就好了。”
小月亮没把人都杀光,他其实放走了十几个——这些幸运儿被按在一旁,眼看着他们将其他人马一块儿被杀光,堆成一堆。
这十几人在被放走时,很明显都被吓得精神不正常了。
小月亮歪头看着对方一边发出野兽般的惨叫,一边趴在马背上逃离,下意识摇了摇头:“叫的是‘魔鬼’吧?不过八千人罢了,他们想给我们带来的伤亡,分明远超这个数量。”
满脸是血的副将憨厚笑着:“人可不都这样,砍在自己身上的才疼,杀别人的时候,可带劲了。”
小月亮笑:“也是。那就……让他们疼够劲吧。”他也懂,只是每次碰见这事的时候,总忍不住感慨。
一月后,京城又接捷报。边军大破五万罗刹敌军。
这次的捷报写得详细多了,上次剁零碎的八千不过是前锋,边军跟随着逃逸的俘虏找到了后续大军,夜袭,杀三万,俘五百。俘虏和缴获在送来的路上。
据俘虏交代,他们军团停留在此,是在等待后续更多的军队到来。之前“送”出去的八千人,是因为元帅等待得不耐烦了,这才将最精锐的一支骑兵团.被派了出去,为后续的军队探路。
这很明白了,对方要进行的,就是一场大战。这个邻居家的恶汉不是提着刀来的,他是拎着斧子来的,准备劈开大楚的家门,直接进来。
这是两场干脆利落的战斗,这是再标准不过的,拒敌于国门之外。
边城的百姓比谁都清楚,战火燃起,先烧死的是谁,他们也都知道了这位已经不再年少的少将军……
中原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准备来偷盗、劫掠,和屠杀的某些国家,却尴尬住了。
罗马和罗刹交手过,虽只是各自的远征军,且当时的交手类似于两头野兽抢夺一块肥肉,是分赃不均,没有死仇,所以很快就停了手。
但对方的实力,彼此还是很清楚的。
“我的将军们,你们能做到类似的战绩吗?”罗马的皇帝同样骁勇善战,且他了解自己的将军们,他清楚,他们是做不到的。
果然,这个问题得到的是一片寂静。不只将军们沉默,积极备战的元老们也闭上了嘴。他们很清楚现在停下战争的脚步会带来多大的损失,一切前期准备都化为了泡影。但他们更清楚,假如被东方帝国按在地上一通暴打,损失将更加巨大。
他们可是知道大楚对金鹏国干的事儿,东方帝国的亲王正在那儿使用战胜者的权力,搜刮着金鹏国的地皮,各种物资源源不断地流入了东方帝国。
皇帝叹气:“我听说,这位年轻的将军还不到二十岁。看来,我们还是进行友好的贸易吧。”
“您是如此英明,陛下。”
皇帝突然眼睛一亮:“罗刹的西方土地,是否会有些不稳?”
将军和元老们也兴奋了起来,不需要回去解散兵团了,这么干必定会引发公民的不满,最近让公民不满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大食没与罗刹打过,但他们和罗马打过,罗马和罗刹打过,且他们看见了金鹏国的惨状,最终得出结论——不是罗刹太废物,是大楚太能打。
大食和罗刹互掐,又经历了国内的内战,政治构架的关系,大食目前状况比罗马平稳。他们答应罗马出兵,完全是怀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想法。可假如不是便宜,是硌掉牙的硬骨头,那他们还是继续和平贸易吧。
大食本就是目前国际贸易中的知名二道贩子。
中原的船到西边,西边的船到中原都经过大食的城市。他跟罗马打生打死,也因为罗马不想让这个中间商赚差价了。陆地上虽罗马已经可以直接参与到丝路中,可陆地贸易的载货量,实在是太少了,速度也太慢了。
东西之间,海上丝路的航线早已经稳定,随着海盗被打击,海上贸易越发繁荣,大食已经吃得盆满钵满了。
至于挨打的罗刹?
死的是罗刹人,罗刹现任女帝海伦女皇在皇宫里却笑疯了。
她一直以来的观点,就是不要去招惹东方,甚至她很乐意和东方建立长久的贸易关系,帝国的男性贵族们,尤其是脑满肠肥的老家伙们,就是一群脑子里塞满了猪油的蠢猪。
和西边的战斗怎么败的?正是他们互扯后腿的结果,大好局面差点毁于一旦。最后还是靠她的政治手腕,保住了帝国在西边的多数利益。
西边刚刚稳定下来,是该发展、稳定,耐心吞吃果实,慢慢消化的时候。他们又听信了罗马的诱惑,闹腾着去找东方补回损失。
好了,这个巴掌足够响亮,响亮到海伦女皇仿佛看见了一地带血的牙齿,都是被巴掌打飞出来的。
她看见战报的时候,那种愉悦感让她感觉到了久违的冲动。她差点给远在东方的君主写一封情书,但是想想她所了解到的东方人的……道德规范,她还是忍住了。
现在,她可以挥舞着战报,把那肥猪骂一通了。闹腾着什么“女人不懂军事”的愚民们,也能闭嘴了。他们所推崇的“最优秀的,能带着所有人取得胜利,轻易攻陷东方流淌着蜂蜜的富裕城市的”最优秀的指挥官大人。被东方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将军,轻松快乐地砍掉了脑袋。
“哈哈哈哈哈哈!”
后来,这位女皇还是因为太过激动,将情书写了下来。在很多年后,被展出到了博物馆中。
她将这一次的战斗当成了一场……咳!表示东方的皇帝足够凶猛与刚硬,让她获得了完美的愉悦……等等。
这场战争解决了她晚年时面临的最大一场政治危机,死去的虽然是罗刹的军队,却都是反对者把持的,还有十几位贵族失去了心爱的继承人,稍微了解一点点罗刹当时历史的,就能明白她这样的反应不算错。
一场战败,却挽救了女皇即将崩溃的统治,她不兴奋才怪了。
后世之人略有些遗憾这封信元烈帝本人竟然没看到过,因为根据正史的分析,这位陛下他其实……十分闷骚。他看见了或许会给女皇回信,甚至写一首情诗?
——这些猜想养活了无数小说作者、影视剧编剧、演员,以及相关从业者。
但这完全是想多了,元烈帝确实是闷骚,但“闷”才是前提啊。且海伦女皇年轻时,当然是一位惊艳的美人,可她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一位老太太了。
真正的史学家反而认为这是一封十分严肃的讽刺信,跟香.艳或私情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女皇不是在跨越千里和元烈帝调.情,她只是在讽刺本国贵族的无能与短视。不过,政治人物和普通人能看到的东西,总归是不同的。
三个已经提起兵器的强盗,在头一位被快速打了个满脸花后,都快速将武器藏到了背后,对大楚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使团又来了……
罗马和罗刹都是来商议与大楚建立更大规模边市的,最后能开设几座专门的边贸城市,让双方能够进行更快速的大额贸易。
大食则是来商量建立更稳固的海上合作的,比如护航船队?
元烈帝年纪越发大了,但他看起来却反而更精神了些,头上的白发比前两年少了。
他的御案上满满的都是各国的情报,他早年就有收集这些情报的习惯,现在收集的更多了。
他在考虑,也向三国派出使团。
理藩院那群蠢货就算了。他要派出去的,是正经的要用眼睛去看,用脑子去思考,用心去了解的人。
拉过一页纸,元烈帝在纸上写了六个字:信王、英王、瑞王。
皇族比大臣更需要开眼看世界,且这次三国的使团,大食过来的是皇太子,罗马过来的也是皇太子,只有罗刹过来的是一位亲王。罗刹的上一任皇太子刚让女皇砍了脑袋,说不定血还是潮的。
元烈帝查了查,西域有皇族外出游历的传统,他们神话传说里的王子们也到处溜达,这倒是让元烈帝想到春秋战国时的公子们也是到处溜达的,知名的君主有不少当过质子,这说明外出确实是极佳的历练。
西南地区,即便西南新地也还是近了些,他们该去更遥远的地方看一看,至少也能筛掉身体虚弱的继承人。
元烈帝想了想在陀安州的五六七,这仨小子让颛孙大郎带着,都开始干活了。即便他们的俩哥哥在外边遇到什么意外,也有个后备的。
元烈帝:儿子多,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