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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昱睁眼又闭眼, 转瞬之间来到了新的世界,这是个彻底的无灵世界,他的身份是当今皇帝的幼弟——碌王姜焕安, 如今刚刚离开京城, 即将前往封地碌州。
如今车马已经到了京郊十里亭处。
“停车!”敖昱高喊一声。
车还没停稳, 他就从车上下来了,此时此刻外头正下着大雪,这显然不是一个适合赶长路的季节。赴藩的车队, 有三百护军在侧, 仆役下人过百,其中包括宫中赏赐的十五名太监(在皇宫之外, 除了皇陵,只有藩王的家里才有太监了),另有行李、辎重过三十车。其余还有皇帝为他安排的王府属官,及其家眷。
这看似颇为气派的队伍, 其实并不匹配碌王“受宠亲王”的这个称呼。这个年月, 富贵人家的公子出一趟院门, 也就是正经护军仪仗因为规制的关系, 最多只有二十,但家奴、家丁,人数只会比这多, 不会少。
但也有和碌王身份符合的人,便是在那些在队伍之外的, 送行的人。因疼爱幼弟, 因此皇帝点了数位公侯勋贵,又命自己十岁以上的儿子们,都来送行。但也只有这些得了皇命的人在这儿, 一个额外的人都没有。未曾封王时,姜焕安这个纨绔,可是在京城交友颇多的。
突然,远处传来了马蹄上,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远处渐渐靠近。
送行的众人间传来了低声的喧闹,白色的人影越来越近了,那是个骑着白马的少年,白马无鞍无辔,少年只穿着雪白的中衣,头发披散着,他竟然是骑着光背马,却一路疾驰。待离得更近了,众人才发现少年受了伤,被风吹得膨起的中衣,晕开了片片鲜红。鲜血滴落,白马前蹄踏白雪,后足碾红梅。
白马到了敖昱的跟前,少年从马背上滑落进了敖昱张开的臂弯里。敖昱将人紧紧抱住,却终究因冲击力后退了一步。
“……我想起来了……阿昱……大师兄……”上辈子临死时,他就想起了前世,无奈最后那时候已经说不清话了,未能告知他真相。他是钺息、乐希,是如今的悦溪,更是小月亮……其实他从未变过。他的记忆,是承接了之前了,他没有随着死亡而改变,他的阿昱也从来没有成为过别人的,只是他的。
“别说话,别说话!”失而复得,敖昱却顾不上与他互诉衷情 ,只匆忙将人抱上了车。
但他车里,炭盆也已经凉了。
敖昱直接抽剑在手,朝车队后方走。
“嘭嘭!”车夫一个劲敲着车棚子。
碌王的贴身太监冯鹊在里头裹着被子睡得正舒坦,闻声只不耐转了个身,即便是给冯鹊照看着火盆的小太监都连问都没多问一声,只是因为热得舒服,打了个哈欠。
突然,帘子撩开了:“哪只小狗——”小太监被冷风吹了满脸,人都没看见就开始嚎,待看见了人,立刻脸色煞白闭上了嘴。
白光闪过,冯鹊连棉被带人被捅了个对穿,他人还没死,但这一剑伤了肺,他张大了嘴巴,却进不了气,说不了话。敖昱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将人拽了下来。
“嘭!”冯鹊被扔在了雪地上,污了方才的马蹄血印。
“噗!咳!呜噗!”他捂着脖子,想呼吸想说话,又朝敖昱伸出手,想向碌王求饶。
“去本王的车里烧火。”敖昱看着小太监,“换条裤子。”他吓尿了。
车夫缩在一边瑟瑟发抖,他以为碌王最多恼羞成怒过去吵嚷一番。若真如此,一个王爷与个没根的太监置气,可实在是失了身份。谁知道,他直接将人给杀了(虽然还没咽气,但谁都看得出来,冯鹊是活不了了)。这可是从小陪着他长起来的贴身大太监,杀鸡一样就给宰了。
“王爷此举,是否是不满陛下……”送行的勋贵中,有人出声。
“你说什么?”站在冯鹊身边的敖昱一抬头,满脸都是泪,“皇帝哥哥,我被人欺负啦。我车里可冷了,脚趾头都冻疼了,这些狗奴惯会踩低捧高的。我若是在碌州死了,你能把我接回来葬吗?”
“……”之前说话的那勋贵让人给拉住了。
何必呢?一个十八的孩子,给养得骄矜傲慢,无法无天,如今这情况看着倒像是身份骤变,已经被逼迫得有些神志不清了,送去碌州那地方,死活难料。继续逼迫,过于咄咄逼人了。损人却也不利己,反而坏了自己名声。且他若真有个好歹,那皇帝那边可就要找现在说话人的晦气了。
这勋贵也只是想拍皇帝马屁,外加在外头冻了半天,生了怨气,自己也想找姜焕安的麻烦。此时被人拉住,几个眼神想明白了,赶紧闭嘴。
敖昱一甩剑上的血,泪眼模糊地看着十里亭的牌匾。
换了裤子的小太监来了,拿来了两个热乎乎的汤婆子,敖昱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随他上车了,敖昱亲自给小月亮塞进了被子下面,一个在脚底,一个在怀里。小太监手脚是真的利落,不多时便在外头点燃了炭盆端了进来。随队的大夫没听召唤,也赶紧过来了。
小月亮背上,是家法的伤,他让藤条抽烂了皮肉。敖昱闻了闻大夫的药膏,确定了没问题。
不多时又有人赶来了,却是小月亮今生的大哥,悦泽。
“悦溪悦茂与!你今日既走,便从此不再是悦家的子孙!”
敖昱出来了,一把薅住小月亮骑来的那匹马的马鬃,骑着光背马,朝着对方冲了过去。悦泽马术不差,但可从来没经历过有人直接和他骑马对冲的,他有鞍有镫,却让敖昱给冲下去了,一屁股落在了雪地上。
“你!”悦泽摔得狼狈又浑身疼痛,他乃是文坛新秀,虽家里是寒门并无官爵可世代书香门第,公侯子弟见了他,不是远遁也是规矩行礼的,头一回被如此无礼对待。
敖昱的剑悬在他头顶:“信不信……我把你裤..裆挑了?让人见见,悦大公子是如何说屁话的。”
碌王就是拿他的命威胁,悦泽也能梗着脖子跟他对骂,但这个威胁……太恶毒了。
这闹得想过来帮忙的众人也不敢动手了,这位碌王可是个大纨绔,他现在看样子有些疯癫了,谁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
敖昱又道:“呵呵,不是悦家子孙就不是呗,他既出来找我,难道还要悦家吗?”
可刚听他说话还强悍霸道,他一扭头,看向一侧的众人,眼泪说来就来:“你们都欺负我们。”
送行众人:“……”
动静不对出来看热闹的属官们:“……”
他摇晃着手上的剑,剑身、雪地还有天上的太阳,这光晃得众人眼疼,许多人不由得后退,倒像是弱势了。
在马车里伺候的小太监却战战兢兢过来了:“王、王爷,公子说……”
“他想我了呀?”敖昱立刻又笑了,“我这就回去了。出发!”
敖昱一夹马腹,马儿蹦跶到了车边,他直接从马背跳到了车辕,钻进了车里。
外头众人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悦家小公子虽然眼瞎,但还是很良善的,这该是听见动静,方才叫回了碌王,回护众人吧?
敖昱从始至终都没朝他的皇侄们看上一眼,但有数位皇侄,却盯着马车,直到没了车影。
——这是个美丽的误会,小月亮哪里在意别人,他是真的想敖昱了。
车队行进了半个时辰,敖昱哄睡了小月亮,又出来了:“叫狄季安过来。”
狄季安,碌王府护军统领。
半个月之前,这是个好差事,到今日,这可是个顶差的差事。
“孤有法子,让你五年内归京。孤也不要你干什么杀头的差事,你只给孤护好了王夫,可能做到?”
“属下是王爷的属官,从不惦记归京,一切听王爷的吩咐!”狄季安看着碌王的眼神,满是好奇。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方才敖昱骑着光马,“逗弄”悦大公子,可是十分有门道的。
都说碌王善骑射,狄季安本以为顶天也只是如悦泽那边的水平,谁知道……竟然是“我不如也”的情况。想想碌州的状况,狄季安竟莫名没有那许多的抵触了。
敖昱应了五年,狄季安本是能五年后便回来的,但是,他放弃了,直到十五年后,依旧作为碌王护军统领的狄季安,护卫碌王进京。
仍是十里亭,依旧是个飘雪的冬日,当朝四品及以上,所有公侯勋贵,太子及诸王,携妻与子,迎碌王夫夫进京。
为此,今日的大朝会都停了,皇帝还派来了宫廷的乐舞班子,准备稍后演奏庆归的雅乐。
这个阵势,与十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如今前引的士卒还没到,碌王还离得远,这些大人物们也没有谁站在雪地里受冻。各家的下人早已经支起了棚子,又有马车挡在风口,相熟的官员们都凑到了一块儿闲聊。
礼部一胖一瘦两个侍郎,凑在一块儿压低了声音吃着花生米,酒是不敢喝的,一会儿满身酒气让碌王闻见,再一刀把他们给砍了。
“这可真是……了不得。”胖侍郎道。
“这位一直就是个神人。”瘦侍郎点头。
“陛下这个时候把碌王召回来,你说是不是……”胖侍郎这样子,仿佛朝天上翻白眼。
瘦侍郎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大概是来压阵的,但也可能……怕以后小龙镇不住恶蛟。”
“碌王可不甘愿……”
“三年,十五道圣旨才召回来的,还特许他带着三千兵马归京。”瘦侍郎吸了口凉气,“但别管这位爷态度如何,有一点旁人比不了。”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军权。”
五年前,当今陛下封王的儿子(年满十五)还有七个,可时至今日,活着的只剩下皇长子也是皇太子姜疾珺,三子安王姜疾瑀,以及六子景王姜疾珲了。其他诸王有病死的,有贪赃过巨服毒的,还有造反让皇帝赐死的。
剩下这三个……其实太子也已经明显局势不好了。而且皇子剩三个,实际却是两派,安王虽为兄长,却一心沉迷美食安逸,并无争胜之心。景王素有贤名,在旱灾、瘟疫、洪灾诸事上都有建树。其王夫更是被誉为当世陶朱公,积善经营。但景王的问题也就是出现在王夫身上的,他不纳侧妃,明说过今生只与王夫相守,他的后嗣就成问题了。
目前情况,文臣除了部分老臣,其余就算不出声,也已经偏向了景王。
但是,太子的母亲,已故的皇后,是镶国公刘家的独女。镶国公世代戎马,到了皇后,已经是一家子死绝,但在武将中颇有名望,今上能够登基,他从老丈人那儿继承的名声,可是帮了大忙。
现在的禁军指挥使苻远雄,以及京城南北两大营的两位指挥使,仍旧自称出自当年镶国公麾下,这基本就表示拥护太子了。
景王也不是没兵权,京中负责治安的五城兵马司(东西南北中四个兵马司的总称),五个指挥,三个明确出自景王门下,逢年过节都要亲自登门送上孝敬。其他两个态度虽没有如此明确,可一个和安王交好,一个不久前让人发现在景王夫的店铺里有干股。
在碌王终于接旨回京之前,许多大臣都在担心京城会乱起来。
为什么碌王回来,就不担心乱了?
因为碌王坐拥“至少”三州之地,麾下五万大军。
如果常听说书的,大概会觉得碌王麾下这五万大军太少了,京城只禁军就有十万了。但碌王的五万,全是骑兵,身经百战的那种,其中三万左右可称铁骑。而且,碌王的封地能战之士颇多,他一声令下,能骑能射,能操刀子砍人的,保守估计还能有个十几万。
碌王没养那么多大军,因为他不需要,而且也养不起啊。三州之地,哪儿这么多的粮食?
“碌王到——碌王到——”背上插着令旗的骑兵,大喊着呼啸而过,他得把消息一路传进宫了。他一袭黄衣,这不是碌王的兵,碌王的三千铁骑护军在十日前已到了两千先锋,不过其中只有一千是铁骑,其余一千是辎重辅兵,朝廷拨给他们的驻地,现在彻底变了个样子——虽然皇帝允了碌王带三千护军入京,但他只能带三百护军入城,大军还是要按照规矩驻扎在城外。
勋贵众臣及家眷们立刻起身,仆人收起马扎,灭了炭火。一直缩在车内的家眷们也相继走了下来。人虽多,但男男女女们早已习惯了按官爵站位,所以有些闹,却不乱。
过了一会儿,又有马蹄声响起。却是举着旗子的五名红甲骑兵,这是碌王的兵了。
“亲王出行!闲人避让!”
他们当中一人敲着锣,扯着公鸭嗓喊,这不是嗓子哑了,他就是个太监。
但一般规矩,太监也该穿他自己品级的内侍官服,就碌王府的太监,顶盔着甲。宫里的乐师里就有几个太监,此时不由得一直朝这骑士身上看。
“诸位大人,稍后可别吓着。”
太监和其余四人的马也未停下,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他们不进王宫,却是要一路去自家在京里的王府了。
“好大的架子。”景王夫在景王身边低声嘀咕了一声,“什么阵势我没见过?”
景王握了握他的手:“他说的,大概是骑兵。”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这是亲王出行的正常规格。”
亲王出行,都有前引护军敲锣净街,京城贵人多反而少见,正是因为……贵人多。所以多数人反而轻车简行,不搞这个了。但碌王刚回来,虽然前头已经来送过几趟行李和仆人了,但跟着他身边的人马和东西必然最多。
队伍浩浩荡荡,当然得提前净街,否则到了热闹地方,车队堵半天,乐子不就大了。
景王看着王夫,见他抿着唇,脸上颇有几番不服气,便立刻轻声安慰:“他都过了而立之年了……我早已死心了。今日实在是好奇碌州的骑兵。”
皇帝答应的三千护军,碌王也是分批派过来的,可惜,景王都无缘得见。只是曾听人说过,那骑兵一人三马,队伍里还有赶着马车的辅兵,一路轰隆隆的,尘土飞扬而来,阵势甚为吓人。
此时,不满之人其实颇多,雪越来越大了,可碌王就是不见影子。他们也都是声名显赫,跺脚震天的人物。即便碌王这十五年来一直闹出各种大小事,有人戏称,他虽在碌州却身在京城。可实际他就是个边塞藩王,让他们在这儿如此枯,实在是架子太大。人群里一片嗡嗡的嘟囔埋怨之声。
景王夫正要说话,却忽然一愣,看向脚下。
“地、地龙翻身?”
众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了,惊叫声在人群里炸开,有人推推搡搡。
“都安静!”“安静!”“在外是安全的!”“我等尽快回城!”
必定在场的算得上是举国的人精,不过片刻,场面便被镇住了——不过,那几位太过惊慌的大人,未来的日子注定不好过了。
待他们重归秩序,也发现了更多的情况异常。
西北,道路的前方尘沙飞扬,雪花甚至都让黄沙遮掩了,翻卷的黄龙仿佛要吞天食地。
“骑兵……这么大的动静?”
梁朝缺马,即便最近十年,碌王商队带进关了许多牛马,马匹依然稀少且昂贵。在碌王的护军到来之前,京城最大规模的骑兵,是皇帝的仪仗——本该五百六十八人,可皇帝已经很久连宫门都没出了,禁卫军中的绣衣仪仗虽然保持着,但能用的马匹已经不足两百,皇帝真的要把全套仪仗都拉出来,那得从禁军的其他地方借马。
十天前那两千多骑兵过来时的动静,多数人都是如景王这般,只有听闻,却也以为其中该有夸大。如今亲眼所见,分明是那些人文采不佳,难符其实。
地面的震动越发明显了,隆隆马蹄声更是震耳欲聋,与偶尔京中大量勋贵出行时,重叠在一起的辘轳车轮声,完全不同。
他们能看见翻起黄沙的红了,马匹的颜色虽纷杂,但骑士的红统一且鲜艳,深深刺进了每个人的眼中。
看着他们逐渐逼近,许多人都忍不住缩起了胳膊,有人左右张望着,甚至寻思着逃跑。理智告诉他们没事儿,碌王总不可能把他们都杀了。
可骑兵们更近了!依旧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啊——!”在尖叫声中,红甲骑兵左右分开绕到了众人两侧,只他们马蹄下扬起的雪花和尘埃弄得人咳嗽不止。
皇太子夫妇、安王夫妇与景王夫夫倒还依旧站在原地,只是动作多少有些僵硬。
有些迥异的声音响起,骑兵们的身后,出现了一架六匹马拉的巨大马车。
六乘,本该是天子的规格。但多年前碌王求天子赐车,因为“王夫娇贵,受不得颠簸”。皇帝允了。不过,除了六匹马之外,这可是比皇帝的任何一辆车架都要大,这简直就是个移动的房子。
“恭贺王叔回朝!”满脸都是沙土的太子上前一步,以储君之身,行子侄之礼。
“恭贺王叔回朝!”
“恭迎碌王回朝!”
重臣勋贵都弯着腰,四周只有马儿的呼吸声。
“哒、哒、哒。”颇有节奏,甚至可说是带着几分慵懒的马蹄声响起。
皇太子看见了一对儿碗口大的马蹄子,停在了他眼前,这匹马有两条健壮的大长腿,想来它必定十分高大。
“起。”低沉的声音响起。
“起——!”太监传音,众人直起了腰,此时不快的人占了八成,这位碌王实在是过于傲慢自大了。
皇太子一抬头,却听见太子妃与旁边的安王妃都发出了一声抽气,他其实也想,只是强忍住了。与看不见的气势无关,纯粹是个头的问题,马对人,本就是个庞然大物,马上再端坐一个全甲之人,在几步之遥的情况下,委实是压迫感十足。
这人长腿一撇,从马上下来了,他双脚落地时发出“咚”的一声,分量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