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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次行事更多表现出的, 是让这两人彻底分开的意愿。
颛孙家会怎么做?
“大郎!大郎!”英王脚步匆匆地跑进了厨房,“好香……”
门外就闻到香气了,但是这一推门, 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 让他也不由得一愣。
敖昱端着一盘子鸡蛋脆煎饼出来:“尝尝?”
“不硬吧?”
“不硬。”
不只不硬, 里头裹的还是酸甜的樱桃酱,吃完了一个,英王只觉得身心俱美, 敖昱就把那一个大盘子都递给他了:“这玩意儿能送到南边?”
“送厨子。”
英王这才看见, 原来厨房里还站着俩人,一胖一瘦, 该都是学厨的。
“走吧。”敖昱引着咔咔吃煎饼的英王朝后院走,两人在一张石桌前停下,不多时便有下人送来了茶具。一杯清茶下口,英王嘴里吃多了甜品的腻歪顿时消了, 他能继续吃剩下那半盘子了。
“父皇真让我进兵部了, 我拒了。那接下来呢?”
“等。”敖昱一杯茶下肚。
嘴里的煎饼忽然就不香了, 英王压低声音问:“太子……”
“薛阁老退了, 你还想怎么样?”敖昱笑了。
薛阁老退下,就是皇太子认败了,也是他们交出的“补偿”。
“可大郎不是说……”太子完蛋了。
“我是说过, 但我说的是‘至少在陛下心里’,况且, 我爹和我夫君, 都还没回来呢。”
英王撇嘴,这个“夫君”叫得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现在着急的可不是您,您当为什么户部就把烂摊子吃下去了, 没找兵部的麻烦?”
“因为这事儿本来也是他们的幺蛾子,他们敢查?不是先把一头小辫子露出来了?”
敖昱摇头:“有些事,出在户部,但牵扯的可不只是户部的人。户部闹起来,有的是人保他们。如今户部把亏吃下,因为他们要尽快平息事端,拿下功劳,再把薛磐推进内阁——今年的春闱,怕是要出事。”
户部、粮仓、军粮储运……这事一查就能查一串,官场上的事情,想来又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英王党,甚至颛孙恬义自己,七拐八绕的都能牵连进去。所以颛孙恬义闷不吭声的,在这种问题上,老油子们都不会多事的。
至于春闱,大楚的规矩,一位阁老,一位尚书坐镇,今年坐镇的恰好是信王与礼部尚书施怀论。
“他俩都是中立派,况且要在信王叔眼皮子底下搞事,这不是找死吗?”
“就是中立派才好搞事,否则不是一闹就知道谁闹的了?”敖昱摇摇头,当然也能贼喊捉贼,但操作不好很容易把自己搭进去。所以找中立派的麻烦,最保险。
“他们要卖考题?”
敖昱摇摇头:“不知道,其实我也很好奇,他们会用的手段。我只是根据情况推测,在春闱找事,是最好的机会。春闱一过,可就没什么大事能让薛磐一展身手了。”
英王心事重重地回了家,晚饭都没吃几口——也可能是煎饼吃多了。
若是户部出手,就不该是类似于考题泄露的黑幕,因为这事儿怎么看都是刑部、礼部和大理寺联合查办的事,况且,敢这么干,就是和信王叔结下死仇,直接将信王叔推向他,这事太蠢了。
那么,什么事是能把户部和春闱关联起来的?
一直想到春闱开始,英王也没想明白。在这期间,他也确实没有发现漏题、代考的问题。
春闱一共三场,每场考两天,每场考试中间休息一天。考第三场的最后一天下午,皇帝忽然召众臣觐见。这种临时的突然召见,是在勤政殿里,英王还在路上,召见他的小太监已经告诉了他原因。
会试的考生中,发现了天花病人。
当时正着急朝外走的英王,顿时脚下一个不稳,若不是栗子手疾眼快,他当时就得一个大马趴扑在地上。
真够狠啊!
考生考试是在单间里,但进考场的时候,考生、送考的,看热闹的,可都是一大群拥挤在一块儿。门口查验的兵丁,必定也是靠近了检查了。且他前两场考试已经完成,兵丁杂役打扫过他的号房,他的试卷混在别人的卷子里,誊卷的官员也触摸过他的卷子。
他进殿的时候,正听薛磐上前道:“陛下,臣愿负责此事!”
“父皇!儿臣也愿负责!”英王立刻蹿到前头去拜倒。
这事儿要是让薛磐接下来,信王叔不但不会怪罪他们,反会万分感恩。虽然英王很害怕对方会借机报复,让他也染病死了,可他必须得接。
元烈帝看了看另外两个儿子,平王一直弯着腰,大概是感知到了元烈帝的视线,却将头压得更低。太子倒是没低头,脸上却有着明明白白的恐惧。
英王也看见了太子的恐惧,这位弟弟的恐惧不像是假的。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薛家没跟太子商量好?或者,虽然商量好了,但太子依旧恐惧于天花?
这也可以理解:英王心里有个小人在抹泪又抹汗,他其实后悔刚刚一时口快了,这可是天花,天花啊!
全城戒严。
尤其进京举子们居住的各地酒楼、客栈、佛寺道观与民家,更是直接强命封门。无论是贵庶,一概如此,户部官员全力调配物资,兵权则交到了英王的手中。
即便往日井井有条如颛孙家,此时也有些混乱。
不过也只是有些,毕竟当家的郭夫人很稳得住,仆人慌了一阵后,也稳住了。家里开始清算整理各种物资,好消息是,他们家的食物,尤其是面粉、鸡蛋储存丰富,还有十几头奶羊——家里有个爱厨的大郎,果然是一件好事。
“天花?”敖昱挑眉,起身去寻郭夫人了。
“娘,可有出府的令牌?”他们这样的人家,不可能就彻底封起来不让出去了。
“有是有,你要做什么?”郭夫人一脸戒备,“鳢儿,你可不能出去。”
“我不出去,只是让孙诚节给英王殿下送封信。”
英王的反应也是极快的,夜里就来翻颛孙家的墙了,通过敖昱给他留的梯子……
“假的?大郎你确定?”他人还挂在梯子上,就歪着个头,压低了声音问。意识到敖昱很可能听不见,他直接从上边蹦了下来,又问了一遍,“大郎,确定是假的?”
“确定。”敖昱刚才站在下面,想着:他要是掉下来摔断了脖子,就随便找个地方扔了,瑞王可以无缝衔接了。
“你都没见过病人,凭什么 确定?”
“凭薛家要的是平稳上位,不是全京死绝。不受控制的疫病,是疯子才会用的伎俩。”
虽然目前已有天花的对症药物,但是,这药物起到的效果,只是尽人事。活不活,只能看天命。且天花的传染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也是防无可防的。薛家是理智的,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
他们便不可能在一座繁华的大城市里释放天花,薛家的全家老小也都在这儿过活呢。即便他们事先有所防备,这种行为也过于愚蠢。
“……”
“这样吧,你带我去贡院一趟。”
“不行!即使无法确定是不是天花,也不能让你冒险。”
“别担心,即便真的是天花,那也是很好预防的。你等我准备准备。”他回屋了一趟,出来时脸上戴着大口罩,头上扎着方巾,身上穿了一件反穿的怪衣裳(类似手术服)。还给英王也准备了一套,“就说我是你请来的大夫。”
真天花敖昱自然是不去的,就他这孱弱的身体,粘上一点就得嘎掉,气运值无论多高都不顶用。
“……我还是不想带你去。”英王说得不是很有底气,“太危险了。”
口罩糊在他脸上了。
所以,最后还是带着去了。
英王:嘤!
贡院已经被封,英王要进去时,被士卒阻拦了一下——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进了门,必须要等到贡院里彻底没了新病患的一个月后才能被放出来了。
但英王既然坚定要进去,士兵也只能放行。
天花的最长潜伏期长达半个月,因此目前贡院里明显表现出病症的,只有一人。但此人所居住的民家,已经有人出现了发热、头疼、关节痛的症状,虽还没有人出疹子,但这些都可能是天花的早期症状。
信王与礼部尚书听到消息都来了,信王皱眉:“你何必进来?”
他觉得英王是来邀名的,跟敖昱当年的文人邀名不同,英王这就是用冒险来赚取名声,对目前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好处,反而让贡院里更多了个累赘,又按着头让信王与礼部尚书欠了他一个人情。
英王道:“王叔,小侄寻了个大夫,乃是治疗天花的翘楚。”他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夸敖昱。
“治疗天花的翘楚?”
凡是治疗某病手段极好的大夫,必然出自这种病的高发地区。但最近十年内,楚国都没有报过天花了。这个奇装异服,且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夫,看起来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信王怀疑英王是被骗了,但英王也没这么傻。
信王瞪眼:这不会是颛孙大郎吧?
信王见颛孙大郎还是几年前,当时只想着这孩子胸有丘壑,只可惜身体病弱。后来……他当然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信王:应该不可能,颛孙大郎病弱,且那样的人,如何能够以身犯险?
他看英王,也就英王这样的傻小子,做事不管不顾,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不过……这小子有福气。
信王眯眼,人有时候,福气比能力重要。
“他去可以,但你要在这里等着。”
“行,我在门口待着。”
“是在这。”信王坚定,若真让英王有个好歹,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就在门口,王叔您就让我过去吧。”英王作揖。
两人拉扯半天,最后英王得以在门口的门口的门口,等着敖昱。
患病举子已经从考试的单间,挪进了一间临时改建的库房里。其他倒霉的举子则还在各自考试的单间里待着呢,还好今年的春天不算太冷,之前又给他们送了木炭(南边来的红木炭),举子们虽然心情不好,可生活上总算没太大的影响。
敖昱到了这间临时病房门口,便让御医与大夫们拦住了。但还没等他开口,后边就传来了英王的声音:“孤看谁敢拦?!”英王拎着剑就进来了,拿剑尖朝着众人一指,“大……大夫,你进去吧。”
敖昱做个样子,拱了拱手。他是戴着口罩进去的,摘了口罩出来的:“中毒,不是天花。”
他话音刚落,宫里调配来的御医直接朝嘴里塞了个东西,不过眨眼,便七窍流血而亡了。
“哎呀!”英王第一次见服毒自戕的场面,楚朝的夺嫡之争,还没到天天互派刺客的地步。
其他大夫瞬间跪了一地,带头的老大夫道:“宫里的大人根本没让我们近病人的身,我们只能看病人的脉案开药。”
谁都想活,里头病人的症状就是天花,来时也跟他们说的是治疗天花。这些被朝廷征召来的大夫们,都怕自己被传染上,下意识都认为真是天花。宫里的御医大人不让他们靠近,这群人心里都在拜佛,暗道御医仁义,谁会没事儿朝前靠?功劳?没了命,其他都是白瞎。
御医从宫里带来的两个小太监也跪在地上喊冤,他们甚至不是御药房正经的分药太监,而是杂役太监,连药材和杂草都分不清的。毕竟这种丢命的差事,有点门道的太监都不会来。来了之后,御医也是不让他们靠近病人,这俩同样以为御医是好人,日常尽心尽力伺候着。
“先别闹了,抓药救命。里头这个也是重要线索。”敖昱拿着药方子递给带头的大夫。
那大夫一看,都是大补之物,真天花用这药,一剂药下去人就得凉,但看看躺在地上的御医,这被英王带来的小大夫既然两眼就能看出来是毒非病,显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大夫走人,敖昱又把大口罩戴上了。
几乎下一刻,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信王与礼部尚书赶到了。他们也没朝远处去,都等在不远处,以防英王在自己的地界出了意外。结果意外还真有了,就是与他们设想的不太一样。
面对着英王说的话,大夫、太监们又说了一遍,倒是比刚才说得更顺溜了些,还添加了许多让御医更加引人怀疑的细节。
“确定……是毒药?”信王还是有些怀疑。
敖昱道:“两天内,里头的病人就能有明显好转,届时再看。”
信王道:“可需要再要一批大夫进来?”
眼前这群大夫和太监都不能再用了。
“不用,小人在里头守着,让他们继续给小人打下手就罢了。”大夫和太监们立刻拍胸脯保证一定戴罪立功。
英王在一旁沉默点头。信王心里一转,明白了,再调来的不一定就可靠了,甚至里头掺的沙子更多。
信王和礼部尚书对于新消息虽然也欢喜,但并不想在出了真正结果前上报。虽御医自杀间接增加了这件事的可信度,可天花非小事,若放开了以至于天花爆发,罪孽可太大了。
但这个消息还是在贡院内部传开了,天亮时,被囚在单间的举子们也都知道了,顿时人心安稳了不少。单间里此起彼伏的南腔北调,都是咒骂御医的声音,骂着骂着,举子们攀谈了起来,倒是有许多人因此成了一辈子的好友,毕竟,这也算是战友情了。
第二天的中午,又从库房传来了好消息,那病人已经服下了三剂药,身上的大疹子裂开流出清澈的黄色脓液,小疹子却渐渐干瘪。其他大夫轮流诊脉,从昨夜的依旧有些无法确定,到可以确定,此人确为中毒了。
信王也敢进库房了:“外头他借住的那户民家,是否也能用这药?”
病人虽还未醒来,模样看着也确实可怕,但比传闻中天花的模样好多了。
敖昱道:“不能确定,毕竟小人未曾为那户人家诊断过。稳妥起见,还是将他们拘住为好。”
信王瞥了一眼戴着大口罩的敖昱,昨晚还只是个猜想,如今确定这位就是颛孙大郎。这位的胆子是真够大的,不过,让信王更好奇的是对方的医术。
昨夜大夫们第一次正经为病人诊断的时候,可是不敢确定这并非天花的。
敖昱拱手:“久病成医。”
信王:反正是个怪物妖孽。
无论心里想的是什么,信王是对着敖昱拱手还礼,无论幕后人是为了什么,闹腾得京城不宁,
将他、礼部尚书、春闱,全都算计进去的,总归不是好事。
这天晚些时候,许多人早早就睡了。毕竟前两日都提心吊胆,怕自己也染上疫病,就此呜呼哀哉,可实在是冤枉。如今好消息传来,精神松懈,顿时疲惫感涌了上来。便是站岗值守的士兵,都有些松懈,前些日子怕患病的人乱窜也感染了自己,现在没什么可担心了,有些位置的岗哨直接靠着角落睡起了大觉。
但黑暗中,有些存在,却在动着。
库房的门关着,有人直接给库房上了木栓,味道难闻的灯油泼到了门上,火折子被吹亮。忽然,火把的光芒亮了起来。
“烧吧,空的。”英王揣着手,冷笑一声。
站在库房前的,是十几名黑巾蒙面之人,他们的衣着各异,有举子,有士卒,有杂役。
御医并非孤军奋战,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才保证了最初那位举子“发病”,到英王与敖昱出现之前的“一切顺利”。
其中两名持刀蒙面人的第一反应,竟是直接挥刀砍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同伴。惨叫声响起,士卒冲上去时,这两人也挥刀抹了脖子。
刀上有毒,敖昱来的时候,伤势最轻的一个,也吐着白沫没了性命。
“够狠!”英王狠狠道,“不过这事牵扯了这么多人,孤就不信没有一点破绽。”
“殿下,您是被陛下委派出来,监察抗疫的。”敖昱提醒。
英王愕然看向敖昱,见他朝自己点头,才意识到并非自己误会了,敖昱就是在暗示,这件事到此为止。这不是一个拉下薛家的大好机会吗?
可他乖乖选择了闭嘴。
天又亮了,信王、英王与礼部尚书三人一起写了一份奏章,将这两日的情况上报了元烈帝。
“……”已听到风声的元烈帝,默默看完了奏章,“命英王带神医前往桂花巷。”
桂花巷便是患病举子借住的民居,每次大考,家贫的举子都会租住在民居中。若有谁一朝榜上有名,这些民居也能身份大涨,挂上状元居之类的名头,下次出租时涨一涨价钱。
如今桂花巷成了天花居,也算兴京独一份了。
这地方情况不好,毕竟只是民居,又没大人物在前头看着,虽调配了大夫过来,可大夫也不尽心。说恶毒点,有些人都盼着这院子里头的人死绝,断了疫病的根苗。
英王和敖昱,还是带着贡院里的那群大夫和太监,他们来时这大院子里已经有两位老人撑不住去世了,一院子的大人也都了无生意。
不过,两日后待他们离开时,院子里的人已经重获新生。
敖昱回家了,兴京解禁了,对外的说法:不是天花,只是有个举子和他借住地方的人吃错了东西,长了满脸疹子,被误诊了。
百姓为担惊受怕几日的事情骂骂咧咧,但想想让朝廷白供了几天吃喝,也算是赚了。
五日后,事情彻底平静下来了,民间都不再议论这件事了,朝堂上也当事情没发生过。
那个举子则在大理寺接手后,彻底消失了,仿佛这个人没有出现过一般。他到底是从哪儿染上毒的,除了少数人,没人知道,包括英王在内。他好奇得抓心挠肝,但他知道,这事不能问,不过其他事情,他还是可以问一问的。
总算空出时间的英王,来找敖昱了:“咱就不追究了?”
敖昱道:“你求旨去南边嘉奖士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