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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当伴读这事儿本就把原主吓得要命了, 又知道了未来的命运,这孩子走时,唯一让他犹豫的, 也就是母亲——他的童年, 是在疾病和母亲的保护中度过的。
父亲归来, 带来的是一群陌生的女人和弟妹,母亲从他的母亲,变成了父亲的妻子。他是嫡子和长子, 但家里多了个父亲的结果, 反而是让他的生活更不方便了。父亲这个顶梁柱和成年人,好像比他这个病弱的儿子更需要照顾与陪伴。
对原主来说, 这是他牵挂的母亲。对大黑鱼来说,她只是这一世的血缘者之一罢了。
【会尽孝。】
“母亲,这个馅是您挑的吧?”敖昱吃了个煎饺,笑着问。郭夫人和原主都喜欢吃芝麻, 郭夫人便将芝麻碾得细细的, 做什么饭菜都撒上两勺。
“对!”郭夫人立刻笑了起来, “你就离开了几日, 我这看着你就长大了许多。”
敖昱笑了,主动拉过了郭夫人的手:“我却看着母亲衰老了几分,让母亲忧虑了, 是儿子不孝。”
小月亮嚼着煎饺看得有趣,这种真心实意的母亲毕竟和师门长辈不同, 他也是要学习一下。
“母亲放心, 宫里人都很好,二皇子也很和善,端妃娘娘知道我体弱, 还叫了太医每日诊脉。母亲,我在宫中,如鱼得水。”敖昱此刻笑得极其温情,感染力十足。
颛孙恬义:“……”
苹果醋:……
虽不知宫里的详情,却十分了解敖昱的小月亮:“……”
嗯,他说的确实都是真话呢。
“就会说些让我放心的!”郭夫人叹气,“宫里……你要听二殿下的话,这一次得亏他护着你们!”
颛孙恬义没跟郭夫人讲过具体情况,郭夫人从女眷那儿打听到的事儿都拐了不知道几道弯了,所以她所知道的事实和真实情况出入较大——人家还都想找她打听呢。
“娘,有鸡肉的小馄饨没?”
“有的!有的!想着你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下的。”郭夫人这时候终于看见了小月亮,态度比方才自然了许多,“熙儿可也要尝尝?”
“要的,要的。谢谢叔母。”小月亮笑嘻嘻。
郭夫人略有些意外,这孩子给养得又傲又娇,就跟老太太亲近,宋夫人等闲都得不了他一个好脸,郭夫人偶尔碰见,颛孙御熙也是面无表情——宋夫人的那个做派,郭夫人倒是觉得孩子骄横跋扈也比养成跟她一样好,但被养得儿不近娘,她同为母亲,却颇有些同情了。
现在这小娃儿看起来却挺乖巧的,郭夫人多看了一眼儿子,可没多问,转身离去了。
颛孙恬义叹:“你是长大了啊。”三两句话,尴尬场面便化解了。
敖昱看他:“父亲,你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儿吗?”
“……”刚说他化解尴尬,这就给人添尴尬了——他连亲儿子小时候什么样都不知道,何谈什么长大了?
敖昱道:“父亲,我想把家里的族学接过来。”不与他掰扯亲情,开始谈正事。
他们家里的族学……启蒙班的先生姓宋,是唯一没从家里赶出去的宋家人。但不是因为他有真才实学,而是后宅博弈的结果——宋夫人是国公夫人,却非宗妇,更非当家太太。不过早年间她是当过一阵子的,造成了颛孙家一团糟的结果。更何况这夫妻二人一走就是六年多,即便颛孙恬仁是个恋爱脑,回来后也没脸提让妻子接下管家大权。
可把宋家打疼了,却也得给他们一块遮羞布。郭夫人看来看去,把族学启蒙师的差事交出去了。这不过是教导三百千,了不得教一教《论语》,没什么大碍。
经学班的塾师姓方,考中举人后,与友人喝酒庆祝,却不慎跌断了腿,之后治疗不善,成了个瘸子。大楚的规矩,身有残疾者,若非有大智,不得入仕。
当官之后有残疾还是可以酌情的,独臂、盲眼、跛脚的文武都有,可当官之前,尤其走科举仕途的,就彻底完蛋了。考试时,考场都不让进的。
启蒙班和经学班,颛孙御鳢都是没进过的。郭夫人亲自给他启蒙,之后郭夫人发现了儿子过目不忘的天赋,便让原主自己读书了,只吩咐他有不懂的来问。
原主终日闭门读书,缺少交流,却又思虑颇重,以至于养成了个懦弱怯言的性子。
但原主还是偶然碰见过庶弟下学的场景的,那场面总归是不好的,只是他从不发言罢了。
“这事儿你和你母亲商量。”族学里,除了御熙,就是颛孙恬义的庶子,也有些族里的子弟,但那可以忽略不计,总之这在颛孙恬义看来,都是内宅事。
小月亮在宗学,是宋夫人的坚持。老太太让步了,却也只让他在那儿启蒙,实际早就给他寻觅着正经书院了,再过两年,就要送出去读书——敖昱体弱,但若没有伴读这码事,他差不多也到了出去读书的时候了。
在楚,族学、宗学,是大家族给族内子弟的一个福利。但家族里真正的精英,还是要去书院的,除非皇家,否则受聘于内宅教书的塾师,没几个正经有教学育人的才学的。
因为文人的上层出路,便是为官、为师与为医,这个为师不是内宅族学师,是敞开门的书院师。
若不能为官,为师更加清贵些,且为师可以扬名。立国之初便有一位周姓大儒,因为师扬名,朝廷屡次征召却拒而不受,最后皇太子前往亲迎,来到京师后,周大儒与高祖皇帝座谈了一夜,第二日便入阁拜相。
可惜,这位周大儒拒不承认肃宗的地位(第三位皇帝,开国高祖的三子,二代光宗的弟弟),撞柱而死,他的后人也不知所踪。
但从这位周大儒开始,楚文人便有了为师以扬名的风气。虽许多人是东施效颦,但确实各处知名学府里名儒荟萃。
与之相反的,则是闺塾师。因为闺塾师,几乎是女子参与政治的唯一一条道路。就说郭夫人的闺塾师,在告老之前,她游走于众多高门显贵的后宅,悄没声息地做了不少事。毕竟,大家妇人出门可不方便,家仆虽忠心但谈吐见识差些,亦师亦友的闺塾师可就方便多了。
正事说完,敖昱和颛孙恬义大眼瞪小眼,敖昱道:“爹,二皇子的事儿,您不多问吗?”
颛孙恬义摇了摇头,总算有了几分对面坐着的还是个孩子的感觉:“你不过是借势而为,大势如此。”
势——元烈帝的决断。他要抬举二皇子,他们颛孙家只是选出来给二皇子贴的金。大郎只是表现得强势罢了,即便他表现得弱势,元烈帝也想用不同的角度,把他抬举起来。甚至,哪怕他死在宫里了,颛孙家也依然逃不脱与二皇子结党的命运。
“你做的,是对的。”他保护了自己,至少太子以后动手时,会思量一二,招惹这个扎手的硬骨头,是否值得。
一大两小于是便开始闷头吃饭,又过了一会儿,郭夫人带着婢女,端来了小馄饨。
“娘,您快吃,这冷热刚好。”刚才沉着一张黑脸的敖昱立刻笑得春光灿烂,抬手给郭夫人夹了个炸糖糕。
郭夫人笑了,儿子记得她喜欢吃黏糊糊的点心。
“给你备了羊奶糕,但大早晨吃怕你腻歪,都在你房里放着呢。熙儿喜欢吃什么?告诉叔母,叔母也给你备上。”
“叔母,我喜欢吃绿茶奶糕。”
“好!一会儿叔母就给你备上。哎哟,扰了你俩吃饭了,别说话,快吃!一会儿再冷了肠胃。”
“嗯嗯嗯!”敖昱跟小月亮一块儿应着吃馄饨。
苹果醋就觉得有点怪怪的。这三口人温馨吃早饭,那边颛孙恬义自己默默吃饭喝汤,也没什么羡慕或不耐。
【话说宿主,你……原主的爹就不觉得气氛很怪吗?只有他在外头。】
【严父慈母。他算是脑子没那么僵的。】
【这还算是没那么僵的?宿主,你要撮合一下原主的爹娘吗?】
【原主的希望是让我善待郭夫人吧?】
【但郭夫人的幸福,难道不是家庭和睦吗?】
【……唉。看吧。】大黑鱼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苹果醋嘤了一声。
小月亮的身体毕竟年纪小,吃饱了就开始犯困。
敖昱的腿已经让他坐麻了……幼崽小月亮看着小小一只,其实妥妥的是个实心的。
颛孙恬义走了,敖昱抱着小月亮站了起来,小月亮转个身就趴他肩膀上开始睡觉了。
有小厮要把人接走,敖昱抱着没放。
“娘,我有些事要和您商量。”
“咱们去房里说。”母子俩进了屋,郭夫人顺手将床给铺了,敖昱便将小月亮放进了被窝里,还给他细心脱了鞋,郭夫人看了敖昱两眼,终究没多问,只是过去给小月亮拉了拉被子,“小孩子刚吃完了就睡挺好的,长得壮。看这白白胖胖的,跟年画上抱着鲤鱼的福娃娃似的。”
“……”敖昱脑补了抱着黑鱼的福娃娃,黑白配是永远的经典!
脑补结束,敖昱也不耽误时间:“娘,我想将族学接过来。”
“你五日才回一次,怎么接?”
“我不管教学,但我得管学风。”
郭夫人看他一脸笃定:“我虽不知道你在宫里确切做了什么,但我知道,你如今也算是跟你爹一样顶门立户了,你现在这样说,是心里有了成算。既如此,你是他们的兄长,管也是名正言顺。”
“还请娘给我几个掌家法的。”
“打下人,还是打你弟弟?”
“都有。”
“行,一会儿我就给你调人。”
“妹妹们那儿,我也想去一趟。另外,请娘给妹妹请个闺塾师。”
“我本也要给她们请人的,只是还没找着好的,但你这一提醒,倒确实是不能拖了,你放心,闺塾师没找来前,我亲自教养她们。”郭夫人起身,“我这便去叫人。”
【宿主郭夫人真乐意你管庶子女?她不是故意养废他们吗?】苹果醋再次复活,他好奇啊~
换前两个世界,敖昱大概不搭理他【庶子都是颛孙家的人,日后帮不帮衬的且不提,养一群废物出来,你觉得我娘名声会好?家里年轻一代的教养名声能好?至于庶女……大房二房都无女儿,她们就只是颛孙家的姑娘,除非元烈帝选秀明标了嫡庶,其余想与颛孙家联姻的人家,便只看她们的品貌。她们嫁出去,可是要结两姓之好的,若养了惹祸头子,又或者跟家里有仇,结世代之仇?我娘当初那七姐妹,也不都是嫡女啊。许多家族的女眷,婚前关系不好,婚后反而会亲密起来。】
【啊……人脉?】
【对。婚前,姐妹之间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但出嫁后,各自有家,那姐妹的家庭,就成了最容易拓展的人脉。毕竟,这年代的女子接触人脉的范围很狭窄。】
【那……郭夫人之前为什么不管这些庶子女?】
【我病弱,不好给其余庶子不该有的念想。且大房只有一根独苗,二房却枝繁叶茂,大房霸着族学不放,我娘不让我去族学,小月亮到了年纪就给塞进族学了,老太太的偏心……】敖昱一口气说了一堆。
【总之,管与不管,不是因为他们是庶子女的身份,而是家族的情况。现在宿主你立起来了,郭夫人让你去管,她自己也准备管了,也是因为庶子女未来会是你的人脉。那郭夫人……不伤心吗?】
【小蠢蛋。】
【……】好像比苹弟好听点。
待郭夫人回来,便看小月亮揉着眼睛坐在床边,鞋子已经穿上了。
“怎么把熙儿叫起来了?”长得玉雪可爱的小孩子是招人疼,郭夫人立刻便埋怨起了儿子不会照顾人。
敖昱道:“我问他要跟我出去玩还是留下睡觉,他说跟我出去玩。”
郭夫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过去劝小月亮:“熙儿乖,你继续睡。”
“不要,我要出去玩!”小月亮紧紧抱着敖昱的手,嚷嚷了几句稍微精神了些。
——其实真是敖昱的锅,从厅里把小月亮抱进内室,让他充分了解到了自己现在的体力,实在做不到把他从这儿一路抱到族学,但也不能不声不响就把他扔在这儿,结果问了一声,小月亮就爬起来了。
看来,这个世界委实把他压抑坏了。前面三个半世界,小月亮虽也经历过幼年时代,但也没这么憋屈压抑过,坐牢都比这好。
敖昱摸了摸小月亮脑袋上的总角(包包头),小月亮看他一眼,更委屈了。
敖昱带着小月亮出了门,门外一个女管事带着健壮的仆妇躬身行礼:“麻烦赵妈妈了。”
“为主子们办事,应当的。”
出了轩逸堂的门,又有男管事带着手持棍棒的健壮小厮躬身站在这儿等着:“听候大少爷、熙少爷吩咐。”
“走吧。”敖昱点点头。
虽然多了个人,男女管事的反应没半点不妥,径直就带上了小月亮。
【宿主,你对男女管事的态度都是不一样的呀?】苹果醋摸下巴。
【赵妈妈是我娘跟前得用的下人,负责内宅,得给她体面。这位孙管事,虽是家里掌刑的,但主子用不上他,他就是个摆设。】
敖昱从轩逸堂,带着大队人马一路朝西,慢悠悠溜达了过去——顾忌着小月亮现在的小短腿,速度不快。
族学是个窄长的院子,里边的布局就像是个吕字,大口是蒙学,小口是经学。前门开在前院里,后门朝着内院。后门守着粗使的仆妇,门口还立着一根粗木栓,入夜了这地方要上闩守夜。
敖昱的五个弟弟,都在这儿上学。他们到时,在院子外头便听见了朗朗读书声。
“还请两位守在外头。”敖昱对两位男女管事行了个礼,带着小月亮进了院子。
俩人也没商量,直接一个蒙学一个经学分工合作。
敖昱抬脚直接进了经学班,进去先行礼:“方先生,打扰了。”
“大郎。”方举人坐在上首,对敖昱点了点头,“可是侍郎大人有什么交代?”
敖昱道:“我今日归家,父亲说让我们兄弟聚一聚,特让我来接弟弟们回后宅。”
“父子天伦,应该的。既如此,那今日便早下课吧。”
下面的众学子有个明显眉飞色舞的,敖昱又道:“住在府外的哥哥弟弟们快些回家去吧。”敖昱却又扫向几个弟弟,“我从宫内带来了些礼物,你们可带些朋友一同来看。”
敖昱退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在经学的三个庶弟,带着一群小厮和好友就出来了。打头的是三弟——当年郭夫人让 两个大丫鬟跟出去服侍颛孙恬义,有一个没回来的,这就是她留下的儿子,这孩子在庶子中最光鲜,也是最霸道的一个。
他就住在轩逸堂隔壁的院子里,也算是让郭夫人亲自带大的了。走在最后的是四弟,生母是钱姨娘,他低垂着头,他小厮们也缩着肩膀。
“大哥哥!”“见过大公子”“大郎。”另有一群服色杂乱的陌生少年人对着敖昱行礼,称呼也是杂七杂八的。
敖昱看小月亮也带着一群豆芽菜过来了,跟他摆了摆手,便转身出了族学的院子。
少年人们还在他身后闹腾着呢,猜测谈论着大哥哥带回来了什么宝贝,又给他们准备了什么礼物。突然,两边站出来了一群肃着脸的仆役。
闹腾的声音顿时停了,敖昱看中了一个荒废的院落,推开门进去了。
孙管事不知道从哪儿搬来两把椅子,两个男仆快脚放在了院子中,让敖昱和小月亮坐下了。
苹果醋用夹子音问【宿主,为什么不在学堂里处理?】
【家丑不可外扬。我也无需踩着弟弟的名声。】
【有必要这么谨慎吗?】
【由小见大。你以为颛孙恬义和郭夫人为何答应这么爽快?】
【原来这是看你处事?!】
小月亮小短腿紧跑了两步,坐上椅子,晃悠着腿开始看戏。
有小月亮在的蒙学其实挺规矩的,也没什么欺压打骂的事儿,别看他不搭理旁人,但旁人也不敢乱闹腾,这小祖宗眉头一皱,闹腾的人就得倒霉。
五个弟弟,三个蒙学,两个经学。
敖昱对五六两个吓白了脸的弟弟道:“别害怕,就是让你们来看戏的,到我椅子旁边站着去吧。”
两个小娃娃赶紧带着小厮跑过去,在他椅子旁边低眉顺眼站成一排。
敖昱站了起来,走到三个大的跟前。三弟已经稳当了些,张口问他:“大哥……您是不是听了什么流言蜚语?我可是同你一起长大的。”
敖昱不搭理,只是挨个拍弟弟们的肩膀,捶他们的胸口。果然四弟瑟缩了一下,他又挨个拽起弟弟们的袖子,翻开外衣看里衣。
“钱姨娘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小厮粗使,全连着爷娘老子一块儿抓了,一人二十棍,打完了发卖。发卖原因,偷盗主人财物。”
四弟的两个小厮赶紧跪下:“四少……”两人刚要哀求,便让孙管事的仆役捂住了嘴,直接拖出去了。
“毕竟是你院子里的人,有想求情留下的吗?”敖昱看着四弟,问。
“一切听大哥的……”四弟声音有些发抖,垂着头道。但敖昱看得清楚,刚才两个小厮被带走,他脸上的是痛快。
“听我的?你身上是怎么回事?”
“跌的。”四弟答得十分干脆。
“跟你三个弟弟站一块儿去。”敖昱不再看他,扫了一眼其余弟弟,“你们也跟我过来。”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谁知敖昱坐下后,一指他们两个:“你们在我跟前站着。”又对两位管事道,“后边那一群,别管家里的外边的,有一个算一个,打手。打废了左手换右手,打到有人愿意说四少爷怎么回事儿?”
“是!”
“!!!”
三个少爷,一人两个小厮,因少爷们年纪都不够,因为没给配伴当(年纪更大,出府时伺候的人)。再加上凑过来的远亲少年们,一块儿打手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