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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敖昱一句话让英王呆住了, 不但不让他追究,还不让他留京?
“临走时给我家安排些侍卫。殿下勿忧,其实只是以防万一的, 薛家不一定会做到那一步。”
“……”没有被安慰道, 听大郎这么说, 反而更慌了。
“能在京城,在天子脚下,在贡院闹出这么大动静的, 整个楚国有几个人能做到?假天花案确实是没再追查的, 但该清楚的,却是一清二楚的。不追查, 不是为了保薛家,是因为这件事透出来的东西足以乱国。但薛家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英王在心慌之余,又觉得胸口发凉:“我、我那天若是没站出来。京城的兵权会交到谁手里?信王叔给封在贡院,平王傻呵呵的, 会是太子吗?全京城的勋贵与官员全都以抗疫的名义封在了家里或官署, 皇宫都封宫了, 全靠着户部的官员调配物资, 供应全城,这也代表着,他们要做点什么, 易如反掌。”
“别胡思乱想,薛家真这么干了, 便宜的是在西南的瑞王。西北和北边的驻军不会进京, 大楚目前声势最隆,数量最大的一支军队,在我爹手里。殿下看话本子看多了, 哪可能占了京城就得了天下?即便是龙子龙孙也不可能。”
英王一想,确实如此,但理智不等于感情,他心情还是七上八下的。
便宜瑞王……嗯,老四现在要兵有兵,要粮有粮,文臣武将也都不缺。且之前归粮的事情,让颛孙恬义和少将军的名声在全国民间都极响亮。老百姓再傻也知道,之所以会有归粮这码子事,完全是因为西南战事结束得极快,损失少,动用的兵力也少。
人望和民心也不缺。
等等,所以之前让老四去西南,也有牵制的意思?人家都是一箭三雕,大郎这一箭……串了一串糖葫芦?
“那什么……是不能碰的?”英王乖巧站直,还狗腿地敖昱端了一杯茶。
苹果醋默默点赞……却又为之捶胸顿足,他就没手没脚,否则这事他就办了。
敖昱对他一笑:“全城粮食药物供给都握在户部手里,殿下觉得,薛磐既要这泼天的功劳,他可能只弄死一个倒霉举子,和他借住的那一户民家吗?动什么兵权?他可以名正言顺让陛下患上天花啊,届时太子顺势监国,再让陛下的病症稍微好转些,让他亲发圣旨,召我爹和瑞王回京。殿下觉得,陛下会做吗?”
英王回王府的路上,手脚冰凉,下马时,差点把自己摔死。幸亏栗子在下面冒死垫了他一下。
大郎不提醒,他就盯着兵权呢,完全没想到这病(毒)还能这么用。以父皇的脑子,事到临头,可能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但也没法了。
虽然皇帝病了,子女妃嫔是要侍疾的,但天花等时疫不在此列。皇子后妃们反而要被单独隔开,当日幸好他听了大郎的话,站出来要了兵权,否则就彻底被管住了——他每次听大郎的话,事后都会如此感慨,但好像从未习惯……
而且,父皇若心知自己必死,是会以国事稳定为重的。四弟留在外头,必定要开战的。而若调他和颛孙总督回来,又可能还会有一战之力。
这天晚上,他还是做了一夜的噩梦,醒来后只觉得头疼欲裂,比一夜没睡还难受。
可是醒过来之后,英王却陡然不怕了——孤的目标就是个傀儡皇帝,有大郎在,孤安心。
朝会前,英王观察了一下,发现……围绕在薛家人身边的朝臣变少了很多。一些过去的太子.党,都在薛家人出现后,表现出明显的疏离,继而对英王表现出亲近与善意。
朝会开始,英王直接出列:“父皇!如今西南大胜,士卒劳苦,来京享世人称颂嘉奖者,却不足一成。儿臣愿代父皇巡视诸地,以示父皇爱兵爱民之心!”
他跪倒在地,双手奉上奏折。只想尽快把这件事敲定,别让其他人的事碍着了他。
也是今日看见了薛磐之后,英王才稍微明白,为什么大郎让他走的。蛇死尚摆尾……薛家和太子都要完了,接下来才是要真疯。他们不一定对付父皇,远在西南的老四也碰不到,那自然是找大郎和他的麻烦了——这才是大郎那天那句话的意思,是要“以防万一”的。
至于说“不一定会做到那一步”,薛家在大楚已显赫近三朝,但朝前看,薛家可不是突然崛起的,已是传承四百多年的庞然大物了。闹出假天花这事,看着疯狂,实则都在户部的掌控之中。毕竟除了大郎,谁那么笃定天花是假的?
他也是过了几天才意识到,大郎哪里会什么医术啊?他开的那张药方子,不是别人给他开的补药方子吗?
该是那举子停止了被人灌毒,吃了补药强身健体,这才阴差阳错给找补回来了。
英王跪在下头瞎捉摸,元烈帝坐在上头也在犹豫。
他不太想答应英王的这个要求,最浅显的,英王一系在军中的名声已经够大了。他再去军营巡视一圈,名声得大到何种地步了?
更重要的是,元烈帝不想担杀子的名声,他已经杀过兄弟了,可杀儿子,太难听了,尤其对方是他的嫡子。而英王既要继承这至尊之位,那有些事总是要承担的。
“父皇!此次西南之战所用士卒众多,二哥一人去,实在是有些耽搁时间,儿臣也愿同往。”太子站出来。
平王一看英王和太子都争,赶紧也站出去了:“儿臣也愿往!”
众臣:“……”傻子就别再乱掺和了。
英王:“父皇,太子和大哥身上的差事不可离人(平王:“孤有啥差事?”),还是让儿臣去吧。”
元烈帝叹气,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来前段日子他天天“父皇英明”的时候了,这小子有时候就是头犟驴,有时候明明看着他又害怕又担心,都要吓哭了,可还是咬死了那四个字。这小子有时候颇有些认死理的固执。
这回他下定了决心要出去,不让他出去,他把自己弄病了也没辙。
“太子轻易不可离京,平王……你更善文事,这种事就别掺和了。信王弟,你和你侄儿商量着,出去一趟吧。”
信王有些意外把他给搭进去了,但这对他来说也是好事。可以预见的,京城未来一段时间,会是风暴中心,乱得超出想象。虽然不在了会无法为自己辩驳,可也比直接搅进去安全。且他们回来时,大概是跟着凯旋的西南总督一块儿回来,有什么大罪过都能揭过。
信王低头领旨的时候,竟然越想越高兴,同时忍不住瞟了侄子一眼,这时机选得高明啊。
两人刚刚回到自己的位置,御史那边有人站出来了。
正是刚刚上任的御史大夫,过去轻易不说话的前御史中丞高清源。
“陛下,臣祈丁忧!”但这声音却不是高清源的,是薛磐的,“臣之老父……昨夜去了。”
他的老父,就是前些日子刚退下去的薛阁老。
英王清楚地看见高清源把拿出来的奏折塞回了袖子里,退回了人群里。
薛磐位置正好在英王的视角盲区里,他站出来很难看见。但在高清源退出去的同时,人群里又站出来了数人,都是薛家有资格上朝的。
这些人站出来齐声道:“臣祈丁忧。”
元烈帝在沉默,大臣们在沉默。
片刻后,元烈帝道:“准薛家扶棺回乡。”
祈的是丁忧,准的是扶棺回乡。虽说原本这种老大人也是要让子孙送回祖坟安葬的,但情况还是不同的,现在这种情况,毫无疑问是要把薛家彻底赶出兴京了。
但,薛家人的命,全保住了。
“父皇!”太子踏出一步。
元烈帝看他一眼,挥挥手:“太子去送送吧。”
薛阁老一条命,薛氏全族退出,换他们活命,元烈帝自认为已经很宽容了。高清源那边又把袖子里的弹劾折子塞了塞,这玩意儿回去就得赶紧烧了。
下朝之后,英王又来找敖昱了:“我能留下吗?薛家不是都完蛋了吗?”
“更得走,快走。”
“为什么?”
“太子现在是最惨的时候,随着薛家的离开,陛下和众臣多少会对太子产生一种怜悯。你若留下,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被视为对太子的欺压。他一日没被废,便一日还是太子,任何欺压太子的行为,都会引来正统人士的厌恶。”
敖昱越说,英王脸色越难看,因为……他留下还真有想找太子麻烦,看太子丑态的心思。毕竟那可是从小到大一直压着他的太子。老四后来是改邪归正了,英王本人虽然憨,也知道不能找自己人的麻烦,这点上他还是很大度的。
可小时候被欺压的火气可没散,所以连带着对老四的火气,也都朝着太子去了。太子倒霉了,怎么能不去看热闹呢?真就只是看,没想再多做什么,可作为兄长和臣子,这就已经是大罪过了。
敖昱说完,英王已经满脸是汗:“多谢多谢。”
“薛家既然如此做,殿下回去让姨母和贵妃娘娘都记得称病,闭门。”
不只前朝,后宫也很可能出事。
“是是是!”英王是欢欢喜喜来,战战兢兢又匆匆忙忙去。
英王甚至都没亲自进宫,而是让人朝宫里递了个话,他自己就拽了还想拖延几天的信王,向元烈帝告别后,匆匆忙忙出京了。
宫里端妃和贵妃的行动比英王都快,端妃得了信,就将贵妃叫来小聚。两人当夜就接连病倒了,说是一块儿着凉了,两人都封了宫,半点动静都没有了。五皇子的生母惠妃和同居一宫的王贵人见状,也称病了。
许多小贵人开心了,元烈帝却笑了:“朕有这么吓人吗?”
身边的太监们如何敢在这个问题上搭话?只低着头赔笑。
现在高位妃嫔里,就只有皇后和淑妃依旧安好了。
“淑妃怎么了?”
“淑妃娘娘……早先有点头疼,但平王殿下孝顺,进宫探望了一番后,娘娘就痊愈了。”
元烈帝:“……”
他都能想到老大是怎么劝的淑妃——其他母妃都病了,您就能多见父皇了。
元烈帝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母后,如今已经去世的太后。他能走到龙椅上,母后至少有三成,不,五成的功劳。
“陛下!皇后也病了!”
“嗯,知道了。”元烈帝喝了一口茶,长长吐出一口气。
薛家,够狠啊。
英王离京的头一天晚上就接到了国丧的消息,差点没把他吓死。细一听才知道,去世的是皇后。但皇后的身体可是极好的,且半个月就诊一次平安脉,什么急病,才一眨眼人就没了?
但皇后的故去,代表着彻底砸实了皇太子的嫡子身份。
废后一般废的都是活着的皇后,若是死了的,家里谋反都不一定被牵连。
“母后啊!母后啊!”英王在袖子上抹了蒜液,熏得自己嚎啕大哭,扯了棉被的白内里扎在腰间和额头,同时让人赶紧准备孝服,“儿臣不孝,皇命在身,只能在此祭奠母后!”
他在驿站的院子里伏地大哭,务必让最多的人看到。他有皇命在身,可以无需回去吊唁,但规矩一定要守齐全了。绝对绝对不能让人在规矩上说他的事。
信王是弟弟,无需像英王这样,但去世的毕竟是国母,他也是要戴孝的。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侄子,倒好像是第一天认识他——只以为这小子有福气,会投胎,白捡了颛孙家和郭家的好亲戚,如今看来,是他小瞧了侄子。
反应够快的,也能舍得下脸面,比他皇兄当年都会做样子。
英王……此时心里拔凉拔凉的,他眼泪有一半是熏出来的,另外一半是真的:幸好,幸好离京了。不离现在不死,也得脱层皮。
“呜呜呜!母后啊啊啊啊!”您是真狠啊。
皇太子先失母族,又失亲母……如今他成了无敌的状态了,谁在这个时候和皇太子闹“误会”,谁就等着死吧。薛家用两条人命,稳住了大局。
父皇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再闹太子了,而要开始“怜爱”他。
大臣们就是这么有趣的存在,即便他们心里也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即便也都恨极了薛家——若让薛家把天花的事儿闹大,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让他们“患病”?
可太子的凄惨和悲哀,却会让他们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用尽一切努力保护太子,保护他的正统。
兴京
端妃和贵妃也心惊肉跳地出来吊唁,幸好她们封宫了,否则若让皇后临死拽上,那可就冤枉死了。
敖昱躺在家里呼呼大睡。
苹果醋看着气运条又开始动了,立刻拉着本世界的天道看乐子去了。
许久未见的主角,陇侯御殇在磕头,一边哭还得一边磕头。
作为闲散勋贵,好事没他,正事没他,丧事必须有他。
他夹杂在一群老中青中间,在一个老太监的吆喝中:“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哀!”
“呜呜呜!”“啊啊啊!”“咦咦咦!”
御殇:“……”MDZZ!
但周围的老大人们还是挺照顾他的,会帮他遮着太阳,还有人看他年纪小,偷偷给他塞了两块点心。
他其实也让老太太塞了点心,偷偷跟老大人们做了交换。在这种愁苦的气氛里,老人们和少年人却都忙里偷闲起了童心,开始换点心,尝口味。
苹果醋:人要是都这样简简单单地快乐着,那该多好?
西南外海某孤岛
小月亮穿着短衫,高高挽起裤腿,拎着个鱼篓,在沙滩上漫步。这里的沙滩是纯白的,光脚踩上后,只觉得细腻温柔,没有任何的不适感。小月亮快速跑过沙滩,在地上留下一连串清晰的脚印。大小一看就知道是孩子的脚印,却比成年人的还要深三分。不知道还以为这孩子是一路跺着脚跑过去的……
小月亮停下脚步,捡了漂亮的贝与螺,扔进他的鱼篓里。
厨子已经炖了一大锅海鲜杂烩。小月亮在一旁将自己捡拾的螺倒出来,一边的本地人惊慌道:“少将军,这里的许多都有毒。”
“我知道,我不是吃的。”
几个月后,敖昱收到了一幅螺壳粘贴的画——金色的黑鱼。
郭夫人托着下巴:“这可花了心思,熙儿回来你可不能说他粘得不像。”
“挺像的啊。”
“对对对,就这么说。”郭夫人连连点头,“唉……千万别说这鲤鱼难看,虽然确实是好丑一鱼。”
敖昱:“……”
鳢鱼才是真绝色,鲤鱼皆我口中餐。再说丑我就闹了啊,亲妈我也闹。
“娘,继续张贴治病的榜文吧。”
“你又要称病?”
“嗯,我庶弟们也都关家里,谁也别出去了。”
病弱,实在是一件极好用的武器。敖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是正常的事情,不会有人特意找上门来邀请他。这甚至也庇护了郭夫人,她担心儿子,不会有谁一定要把儿子重病的母亲拉出去交际。
京城里一些耳目不是很灵敏的人家,甚至都以为在那次拐子事件的重病后,颛孙大郎就退出了英王幕僚的队伍。
宫里的御医很快就到了,回去禀报也说颛孙大郎是忧思过重,耗费心血所致。
元烈帝让御医下去了:“他不耗费心血才怪了。”
就因为他三不五时地病一病,元烈帝才没动手。虽说薛家这事是他们自找的,但是,薛家的局哪里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破的?
元烈帝也怀疑过天花是假的,怀疑过户部这样的表现有问题,可是,他不敢试。他甚至没有让信任的御医去诊病,他不想御医发生万一,折在疫病里头。更担心御医诊错了,假的看成真的,真的看成假的……
天花,元烈帝宁可信其有,其他人也是,都想能躲多远躲多远,大不了事情结束再整治薛家。
元烈帝不信颛孙大郎久病成医,大夫不是看看医书就能练出来的,医书可不会教人认脉——原因不同,但在结论上,元烈帝和英王不谋而合。
他就是带着英王这傻子去冒险的,偏偏英王对他极其信任,英王的信任又震慑住了其他人。盖在大郎身上的那件男妻的衣裳,没那么要紧了。
是否出仕,官位、爵位,这些身外物,比得上皇帝的绝对信任重要吗?
元烈帝扫过身边的太监:就说这些,连根都没有的太监,他们朝外头一站,三品大员都要低个头,礼部尚书,内阁阁老也得客客气气地递红封。
英王对颛孙大郎的信任,可比一个元烈帝对这些太监的信任强烈,也坚定多了。
元烈帝随手抓过桌上的团龙摆件,拿在手里一边把玩,一边思考。
换个时间,他一定要杀了颛孙大郎。此时此刻,情况太过复杂了……
元烈帝都觉得太子棘手,若除掉颛孙大郎,英王极可能不是对手。就那个夯货,没 有了颛孙大郎,老四又远在西南,说掉坑就掉坑。
太子一旦得势,他会做什么,元烈帝都觉得心里发怵。
若借太子的手,除掉颛孙大郎,再引英王和太子相斗……英王落败后,瑞王恰好挟大功自西南归。一块儿回来的还有中年丧子的愤怒父亲,以及一个少年丧偶(?)的少将军。父亲是一定要为儿子复仇的,少将军无论心里怎么想的行为上也是要一块儿复仇的。
要让瑞王继承大统吗?再来一次以庶废嫡?
瑞王若继位,颛孙家与郭家败亡在即,他可不像英王那样的好性子。但颛孙恬义可是养出了个小妖孽的老狐狸,他能看不出来?
元烈帝看着手上的团龙:“乱啊……”
团龙被放回了御案上,其实不止颛孙家,在皇后的大丧后,京里不少人家都告了病,关门闭户,再加上前段时间假天花的余波未平,兴京少有的萧条。
都以为要有大事,可局势一直很平稳。
敖昱端着刚烤好的小甜饼出来,扭头看着皇宫的方向——元烈帝出手了,他还要保太子。
盘子递给郭夫人,敖昱摸了摸下巴:不想未来朝局太过混乱?嫡庶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