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大太监庄有德是皇帝的总领太监, 也是麟龙卫的督主,麟龙卫既掌管皇帝明暗两面的护卫,又在京城行间谍之事。皇帝派兵只为了剿灭两人, 这是一不好听。是现在之事, 臣子们已经开始闹, 老百姓知道了怕是也得闹。待日后将两人抓捕入京,皇帝给他们留在身边了,总不能真用“吃人参娃娃”的名目吧?这是二不好听。皇帝即便之前英名赫赫, 这名声传出去, 怕是也得上暴君录了。
抓人的事情没干好,管控京中舆论的本职, 他也落下了。
庄有德请罪离开,到了外头却顿时没了方才的惶恐——他确实没能把人抓来,总得让皇帝找个渠道,发发火, 再由他将功折罪, 否则皇帝就必须在他无功而返这件事上罚他了, 这可就是得大罚, 而非小惩大诫了。
转眼间,已是开春了。
敖昱手上摸着一块玉,这是他最近得到的宝物。将它含在舌下, 或浸泡过它的水,号称可解百毒。至于真实效果吗?它的前主人, 已经在奴仆的队伍里站了半个月了。
但据这位前主人所说, 它确实是有效果的。这人在江湖上闯荡,靠着避毒玉,几乎无惧所有迷烟, 毒药。
敖昱最近就在试验它,结果发现这东西能起到过滤的作用,它可吸附水与空气里,颗粒较大的东西,不只是毒。这玩意儿煮鸡汤撇浮沫很好用,但是,他被很多人在·嘴·里含过。
敖昱撇撇嘴,手上用力,避毒玉化为了玉粉。
蛊虫之毒直接注射到体内,怎么过滤?但终究有可能日后是个妨碍,落在他手里一块,就毁一块。
朝廷派兵剿灭夭族的消息一个多月前就已传了下来,但是将领从京城远道而来,再加上以虎符令牌从外郡调兵遣将,以至于最近将军才到了地方。
敖昱摸了摸下巴,皇帝看来决心很大,但从这位将军过去的名声与战绩,以及他现在的行动速度看,将军本人不是很乐意啊。
“主人,今日依旧没有零散的江湖客。”如雀鸟飞掠的声音响起,两人跪在八人抬的轿子前,他们是去例行捞人的,这两日都是空手而归。
敖昱点了点头,一抬手,一只紫蝴蝶从他袖中飞了出去,蝴蝶的翅膀每一侧都如手掌大,翩翩飞舞间,落下细细的鳞粉来。练剑归来的小月亮,恰好踏着蝴蝶翅膀落下。
他其实无需借力,但是,好看。
仆人中有人露出向往的神色,不是对小月亮起了色心,他们向往的是武功。
被夭族裹挟的江湖人,轻功进境如飞,武功内力也提升许多。如今追在他们屁股后头的江湖人,其实有至少三成是为了“夭族使人武功大进的秘密”来的。
比如此刻还跪在地上的两人,别看这他们现在衣衫整洁,面容安详,这可都不是好东西。一个是水匪,一个是大盗,到底杀了多少人,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且作为独行客,两人都是狡诈贪婪之人,有不少避毒保命的手段,这才让他们有胆子来摸敖昱。
他们面上恭顺,私心里却满怀恶意。
但,他们是小月亮吗?敖昱又不要他们的心。
在这种世界里掌控蛊虫的能力,敖昱自己都认为自己很无解。
“要走啦。”敖昱将热茶递给他。
“嗯。”小月亮答应了一声,忽然一冷,“要走了?”
并非每日例行活动的要走,是终于要有大动作了?
“对,要走了。搅和出来的鱼够多了,要开始大快朵颐了。”
轿子被抬了起来,敖昱道:“直奔神拳庄。记住:不可杀孩童与怀孕的妇女,不可杀不反抗的逃跑之人,不可淫.邪。明白了吗?”
夭族连杀了刘一破的两个儿子,他自不可能再缩于庄中,半个多月前,这位老庄主便亲自带着神拳庄的精锐追击在后——神拳庄可没多少精锐了。
“!!!”
“明白!”“明、明白!”
还是老白反应最快,头一个响应。其他人慢一步才反应过来,这是要带他们去灭门?顿时众人麻木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狂热。
仆人过半不是好人,杀人成性,甚至杀人成瘾。让敖昱抓到后,敢有小心思的,全都七窍流血而亡了。他们成日就跟着敖昱到处跑,被他管束着练功,和尚道士都没他们这么清心寡欲的。现在,总算敖昱愿意放开缰绳了!
“三人组队,你们三个人里,有一个犯了错,三个全杀。不过,你们也可以三人互相庇护,试试可否蒙蔽我的眼和耳。另外……”敖昱拿出了一支竹笛,对小月亮说,“捂耳朵。”
下面众人:“……”多少猜到了一些,他们也很想捂耳朵。但只要跟着敖昱一天就能明白一个道理——小主人是小主人,他们是他们,在这位大魔头眼睛里,两者之间比人和牛马的差距,还要大。
敖昱将竹笛举在唇边,瞬间响起了一声刺破人天灵盖的笛声。众人咬紧牙关,才没惨叫出声:“我只吹三声,三声后仍不见者,死。”
“是!”刚刚笑咧开的嘴巴就合上了。
戴着面具的小三子,自然从头都没笑过。
傍山郡首府,芦城。
原本的郡守宅邸,郡守如今却安静坐在一旁,当着陪客。高坐上头的,正是京中派来负责此事的将军,凌侯孙有芳,坐在他下首的,皆是他从京中带来的精悍将领。
坐在将领们对面的,却并非傍山郡与林通郡的其余文官,而是两郡的江湖豪客。桌上酒肉齐全,两边看着也是相谈甚欢。
夭族不好抓,即便调派来的军队都是精锐,若在后头追,也只是让人家放风筝,不可能赶上对方的速度。
早先有人提议下战帖,很快让旁人给按到一边去了。若下了战帖是为了让夭族被官军围剿,即便是真成了,日后传出去,当地大佬们的面子也都别要了。江湖人最重要的,便是一张面皮。更何况那夭族狡猾又小心,是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而非蠢猪,怎么可能应下他们的战帖?
目前,只能是武林人士出面,慢慢将夭族赶进陷阱。
——他们追了夭族几个月了,自认为已经弄清了夭族的行事章法。
除灭了夭族的神拳庄,以及上次落入陷阱被武林盟围困(谢毅:我们围困他们???)夭族不动正派大宗的,不害平民百姓,偶尔进城,也是穿城而过买东西,很快便出城。曾有一座小城关了城门想来个瓮中捉鳖,他们也只是打伤来围剿的捕快官兵,未杀一人,翻墙跑了。
夭族仆人的轻功是真高,那大轿让他们抬得来去自如。
夭族除了早期收了些独行客,后头收的都是黑.道恶人,这些人被他们收下后,未曾再有恶行传出,显然是被管束住了。
夭族在避免,甚至逃避与大势力的冲突。
所以,在正派看来,夭族该是胆子挺小,挺害怕正派的(谢毅:谁说的?!)。
孙有芳今年五十有六,凌侯府是世代的将门,他虽是直臣,但被安排来干这么一件事,到底有些膈应。
来的路上,孙有芳便已见过了关于夭族的情报,他寻思着,能管束住一群黑.道恶人的人,胆子小?他害怕正派?真害怕就不会如现在这般招摇,夭族在盐城露行藏,正因为他们半点都不曾遮掩。
孙有芳的手指头敲着桌子,作为一个老将的经验告诉他,如今夭族把握的这个分寸,情况十分不对。
因夭族一直保持的界限,道门与佛门,以及部分大派,都表示不掺和。道门之首清源宗,佛门之首感悟寺,两边的掌门人,直接就没见朝廷的信使。
之前丐帮曾与夭族接触过,但夭族对众丐应付得十分得体,丐帮虽落了下风,却得了面子。听说还将此事上报了总舵。
“把这事说成是灭魔,你们也不亏心。”去丐帮的信使倒是见着苏老帮主了,却给骂了出来,“怎么?一百年前的近万人命,去年的几百人命,你们还嫌少了?老叫花子这辈子什么肉都吃,就是不吃两脚羊的肉!
丐帮最恶的事情,就是两脚羊!若世道不稳,首先易子而食,被迫食人的是乞丐。让人当成家畜,以两脚羊买卖的,也必定先是乞丐。如今风调雨顺,国家安定,只西北偶有战事。老叫花子为了丐帮上下数万兄弟姐妹活命,不插手已是昧着良心了,你们还想逼着我也去吃一口人肉吗?!”
下头的人不知道的秘闻,上头的人知道得一清二楚。百年前夭族被灭,是朝廷打了招呼的,佛道两门不得不参与其中。药王谷一事后,这两派也多有高手抑郁而亡。毕竟,药王谷被赞为万家生佛、仙门洞天,尤其“名门大派”,当年谁家祖上没被药王谷的医仙救过性命?病倒时,人家是医仙,病好了,全是妖孽了。
好人不得好报,落了一盆嗜血害人的污臭脏水,遭了灭门的横祸。
所以当年那事情后,江湖分成了两派,一派偃旗息鼓半点都不再参与夭族的事情。一派仿若一群疯狗,到处抓捕疑似夭族的大夫,疯狂传播宣扬夭族的害人之事,势要将夭族钉死在污水里。可说到底,两派都是亏心。
一晃百年,如今江湖上真正掌握实权的老人家,都是当年参与者的二三代,这虽然是一件缺德事,但很多人处于愧疚之心,跟后代讲过,说若是夭族出事,回护一二。
所以,只要夭族不过分,他们就不会动手,甚至还会劝住别人,总归是祖上有愧。
孙有芳眉头皱了皱,夭族的两个孩子,真的是从山村里长出来的?他又命人去查孙老虎与赵九的底细,自然是查不出什么意外的。
那就只剩下那个不知身份的丑怪仆人了,孙有芳寻思着,这莫不是哪个在夭族村落里隐居的高人?虽不知道他下一步棋如何走,但明显对方是心里有谱的。
孙有芳原也不想招惹夭族,只是君命难违,如今看这局势,他倒是有几分想动手了。
“报!夭族没朝着西北去,他们向东去了。”
因不敢靠前探查,虽有朝廷的飞鸽传信,但每次关于夭族动向的消息传回来,也至少是在两三个时辰之后了。孙有芳一挑眉——下一步棋来了,只是他却不言。
“向东?”“东边有什么?”
“朝着峡县去了?”
“该只是寻常逃跑吧?他们总是想一出来一出。”
刘一破却倏地站了起来:“不好!诸位大人,兄弟,那群孽障怕是朝着我家去了!还请诸位救我全庄老小的性命!”
孙有芳也是这个想法的,但……来不及了。
众江湖人此时皆十分豪气地一声应下,随着刘一破出去了。孙有芳看着短时间内走空了的江湖人,神色莫测,他带来的将领们皆闭口不言。江湖人什么德行,他们都清楚,也没什义愤,只怕老侯爷震怒。
“哈哈哈!”片刻后,孙有芳却摸着胡子笑了一下,“有趣。”
——非是刘一破之前不担心夭族掏老巢,实在是夭族几次经过神拳庄附近,却半点都没靠近。刘一破被遛了几次,众人也都默认,夭族会如不会动名门大派那般,不会动妇孺家小。因此这位老英雄才有胆子把多数精锐带出来。
“知道要被灭门了,脸色都不好看呀。”孙有芳摇了摇头,站起来,“咱们也准备准备,跟着过去吧。”
当夜,大轿稳稳地前进着,幔帐遮不住惨叫与咒骂。小月亮枕着敖昱的大腿,睡得正沉,半点都未曾被打扰到。敖昱轻轻拍着他的背,他的呼吸轻轻吹动着敖昱下摆的络子,睡着前,他正拿着这个络子玩耍。
小月亮喜欢战斗,但不该是这种几乎一面倒的杀戮。这对他来说,没有乐趣。
算着时间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敖昱轻轻拍着小月亮,温柔地将人叫醒:“捂着耳朵,我要吹笛子了。”担心笛子惊了他。
“嗯……”小月亮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答应着。他打了个哈欠,捂住了耳朵。
敖昱以自己的心跳计时,三声笛响,每声间距半刻钟。
回来的众人各自都有收获,夹着包袱,抱着字画。老虎、老孙带着两人,将一口大箱子“哐”地放在地上,箱子打开,里边全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
敖昱看着老虎四人道:“许你们一个心愿,不过想好了再说,我若做不到,便只能杀了你们了。”
“我等愿追随主人!”四人立马一块儿跪下。
“这个我倒是能办到。”敖昱笑了笑,聪明人,他们跟着他这么长时间,早就在黑白两道挂了号,真离开了,即便名门大派给他们一条活路,也自会有想打名气的江湖客想借头一用的,“小月亮,来帮个忙,将银子都切成碎银。”
“好。”小月亮抽出长刀,弯弯月光耀目刺眼,众人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待重新睁眼,满满一箱子的大元宝,已全切碎了,依稀都是二三两的碎块,箱子却完好无伤。
红罗刹见到这些碎银,当即便痴了,伸手就要去摸。
“嘶!”银子竟然是滚烫的,将她满是茧子的手掌也烫得生疼,她的眼睛却是灼热的,瞬间跪了下来,“誓死效忠主人!”
有些事情,越懂的人,才越了解里头的精深。尤其她这几个月是与圣子对练(互殴)下来的,自认为最是知道圣子的功力,如今看来,圣子早已是留了手的。圣子是个真正的天才,她不嫉妒,她只渴望能通过圣子看见更高的境界!
“誓死效忠主人!”
先有孙、赵四人,又有红罗刹,其他人再傻也知道这时候要做什么了。
敖昱看向了唯一还站着的小三子,道:“去吧。”
小三子拱了拱手,摘下了面具,脱下了夭族仆人的蓝衫短打,走向了神拳庄的大门。
四开的门板全倒了下来,门两边躺着庄客的尸体,牌匾横着砸在门框上,断成了六块,大门之内,呻.吟与惨叫不绝,火焰处处。
三庄主看着眼前的情景,痛苦之色满布双眼,他终究还是回身多说了一句:“多谢。”
多谢他们遵守承诺,未曾杀害妇孺老弱。三庄主举起拳头,一拳轰在了胸前,他口鼻中喷出血沫,人顷刻倒了下去。
“走。”敖昱却只是嘉许地对红罗刹点了点头,小月亮有正经信徒了啊,很好。
大轿抬起,拿了战利品的家伙们彼此看看,突然发现自己带着的东西,反成了累赘了。
这些抢劫来的财物复又被扔到了地上,众人抬着各自被安排的物品,追上了大轿。
苹果醋:……纯粹集体生活,不花钱。
他这回是松了一口气的,这场突袭看似惨烈,实际没死多少,伤的多。敖昱的主要目标,是银子,以及烧房子,尤其库房。现在已经开春,冻不死人,
至于敖昱为什么要这么做,苹果醋只能说:缺德,非常缺德。
夭族队伍跟随着萤火虫,快速前进,眼看着前边出现了一个村落。
“神拳庄地契、借据已烧!”老虎高喊,其他人立刻跟上。与此同时,老虎与其他抬箱子的人,从箱子里取了碎银子,朝着他们内力所及的房屋扔了过去。
黑暗中,百姓先是被呼喊声吵醒,后来以为窗户被石子打破,他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瑟瑟发抖了一夜,待天明才知道,原来是银子。
刚把银子收起来,没一会儿,却又听外头马蹄隆隆。
“可有一群抬着大轿的人,从这里过去了!”带头的侠客喝问着。
“不、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刚出来准备去地里看看的农民吓得跪在了地上,只知不断磕头。
大部队还未曾来得及赶到,这些是接了飞鸽传书的当地侠客,毕竟鸽子夜盲,只有天亮了,才能传消息。
马上众人对了对眼神,调转马头,朝回走了——马匹已经疲惫,追到这里还没见踪影,也没法子继续追下去了。
晌午过后,刘一破方才匆匆赶到。
结果刚下马便得了一个新消息,三庄主死在了庄户门口。
“庄主!”“爷爷!”“刘老爷子!”“刘老庄主!”
刘一破晕倒了,他虽有两子,三度白发送黑发。
“这夭族可是够诛心的。”
“我听说……三庄主去年的时候,带着人吃过夭族的血肉。”
“嘘!”
姗姗来迟的孙有芳根本没到神拳庄来,带着人去了附近的县城,待听说了这边的消息。孙传芳点点头:“这真的是挨了一闷棍了。”
“侯爷,咱们要不要与神拳庄商量,让刘老庄主当饵?”
“别想了。夭族的这两个人,咱们抓不住了。避强击弱,既是攻敌不备,更是攻敌必救。刘一破这下不可能动地方了,下头还会有倒霉的。”
“下头……他们还会去攻打别的门派?那咱们是否可以借机……”
孙有芳摇了摇头:“他们既无根基,又无弱点,却行动迅速。这不是在河里捞鱼,这是站在地上抓鹰。除非有强弓,又有神箭手。但咱们的弓与箭手,现在让人捏着鼻子遛呢。你们若是有人想试一试,本侯也不拦着,毕竟这是登天的青云路,本侯不做拦路人。”
其实,孙有芳能猜到夭族下一步最可能的攻击对象——和神拳庄一样,对这家子,夭族从去年就开始布局了。但是,他只有四成的把握。夭族是一直在动的,人家根本不是四处逃命的无头苍蝇,而是沉稳老辣的布局之人,似乱实稳。
若要布置下足够有威胁的陷阱,需要江湖人的全力配合,就现在这群蠢猪。不找他们有四成把握,找了半分都没有。
孙有芳叹了一声,暗道:此地江湖人之嚣张跋扈,远胜京城诸郡。
追夭族,不过是徒耗兵力与朝廷钱粮罢了,不如……做些其他利国利民的事情。
孙有芳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他当天夜里就写了一份请罪的奏折,快马加鞭传回了京城。
现在要抓夭族,只能动用超过十万的人马,围山赶人。但这么干也只是有可能抓到人,因为夭族归根到底只有主仆三人,其余的仆人都是最近这两年抓的,很难说主仆间有什么情谊。
以三人展现出来的能力,他们将仆人一丢,拼尽全力,什么样的网扯不开?
一旦鱼回大海,怎么找?海捕文书?海捕文书有用,世上也不会有这许多的江洋大盗了。
“……如今百姓安居,四海安泰,臣请陛下三思。”听着太监念诵着凌侯的急报,皇帝的手指敲击着桌案,他是有几分不快的。
庄有德都朝后挪了半步,少有地让他徒弟多露半张脸。读奏折的小太监虽然依旧站得笔挺,但汗水已经把后背都湿透了。
“唉……放那吧。”
“遵旨。”
对于这份急报,皇帝好像是没看过一样,但也没见他将孙有芳召回来,孙有芳依旧全权负责这件事。以这对君臣之间的默契,这代表着,皇帝听从了孙有芳的劝谏。
神拳庄刘家遭劫八日后,盐城镇山镖局遭劫。
——孙有芳得到消息后,暗道了一声:果然。
镇山镖局是在城里的,夭族趁着夜色直接用套索翻过城墙。镖局 中留守的镖师与趟子手,全都让人趁夜色抹了脖子。女眷孩子,以及寻常仆役倒是未伤一人。
但是,他们烧毁了书房、密室与部分库房。火焰正冲天,刺耳的笛声响起,吵醒了半城的人,众人竟是此刻才知道,镇山镖局出事了。夭族却已经再次在夜色中,用套索翻过城墙,跑了。
“这夭族可是真缺德。”
“可不是吗?两家都是把地契与借据都给烧了。”
“补办都难补。”
“都是刁民!”这骂的却不是夭族,而是百姓了。
其实地契好补。这东西,本该是一式三份的。地主本人一份,当地官府一份,保人一份。但是,寻常老百姓不识字,更不懂律法,且畏惧官府,所以在土地买卖的时候,也极少会找到官府(官府也确实要收一笔税的)。所以地契的变更,基本上变成了民众私下里的事情。
在地契彻原本底没了的情况下,就得看谁和官府的关系更融洽了。若足够融洽,去当地县衙,带着些人情礼物,补办一份便够了。甚至也可不补,左右每年交的,都是这些税。
只是要防着有胆大油滑的,真的去补办地契的,不过在苦主是神拳庄与镇山镖局情况下,这样的傻大胆自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麻烦的是借据,哪个地主不放贷的?百姓自己都不知道自家欠下了多少饥荒,只知道每年除了交税,还得还主家欠债。主家仁义啊,几辈子人欠下的债了,都不找他们要的,逢年过节还给家家送米面呢。
不过,虽夸主家仁义,但百姓在知道借据烧没了的时候,还是……不想补的。
——我都不知道我祖祖辈辈欠了多少债,我哪知道你们现在在借据上写的这个数,是多还是少?
神拳门是大地主,素来对江湖上的朋友讲义,对周围的百姓讲仁。这回神拳门遭难,他们却没得来百姓的拥护,反而陷进了泥坑一般。
其实当地许多人家的子弟,都拜进了神拳庄。但往日热情善良的家人,如今却也不明事理了起来。庄外家人问“你怎么胳膊肘朝外拐?”,庄内子弟道“你家里人怎如此不仁不义?”
即便乖乖签下了新借据的,与神拳庄的人也没了往日的友善,有种突然扒开脸皮的违和感。
神拳庄办事的小辈们前脚离开,后脚刘一破老爷子带着礼到了。
一进门,便是满口亲切的“老哥哥老嫂子”,年岁明显小的喊“大侄子侄媳妇”。只说是来给家里小辈道歉的,他们不会做事,伤了一家人的感情,甚至拉他的孙子们,过来给人磕头。
孩子们大大小小的,都还穿着麻衣,脑袋上扎着孝带子。衣裳的膝盖处早已是跪破了的,但听了招呼依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行叩拜的大礼。
又有人送上米面肉食,客客气气。
里子面子都恭敬送上,村人再想想刘老爷子老来丧子,又让人险些给灭了门,往日也确实仁义,便也上前道歉,说自己贪利了。这裂开的口子,表面上看着,算是给遮上了。
相比起神拳庄,镇山镖局的做法,可就鲁莽多了。
镇山镖局的总镖头烈风豹子,本也是个莽性子。
他赶回镖局后,草草整理了尸首,只留下少部人手,便带着大队人马,朝夭族的方向追下去了,说是要报仇雪恨。
镇山镖局的情况,本该是比神拳庄好处理,因它的主要产业,都是盐城里的。除了房契地契借据外,都是各个产业的入股文书。其中很多的借据与入股文书,其实就是本地商家上缴的保护费,商家该是比小农百姓更知道深浅的。
且镇山镖局的多数主力,一直都跟在烈风豹子身边,追在夭族的后头。这次老巢虽被端了,却不伤筋骨。且有神拳庄顶在前头,他们也不算是太丢脸。这时候要重新收拢产业,本该是很轻易的一件事。
但烈风豹子他这一走,便坏了事。
他刚走出多半天,城里就有人带伤传讯,竟是本地几家势力合起来,二度洗劫了镇山镖局。
夭族虽然把镇山镖局带字的都烧了,又劫掠走了大量银两,留下的却更多。因镖局被烧了,清理之时,许多值钱的细软就放在外头,财帛动了人心。竟有盗匪假扮吊丧帮忙之人,混进镖局后突然出手,镖局众人一时不察,让对方得了手。乱子起来后,竟引来了更多人的贪念,如今死伤惨重。
此时死伤的,可大多是老弱妇孺了。众人听罢大惊,立刻转头回援,但行到半路,正是夜里,便遭了夜袭。
一行人虽都是好手,可先是星夜赶回盐城,面对留守家眷的惨烈哭嚎,匆匆清理了同伴尸身,马不停蹄由烈风豹子带着出城,半路又闻噩耗,再朝回赶……无论怎样的好手,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天明时,只烈风豹子带着寥寥几名镖师赶回到了盐城的城门口,看着城门,烈风豹子大笑三声,抽刀自刎。
镇山镖局烟消云散。
随后赶来的几家看着倒地的烈风豹子,也不由得唏嘘。
“谁能想到,如此轻易……”
盐城的势力,最初不过是想给烈风豹子一个教训,未曾有人二次袭击镇山镖局,没人想结下真正的死仇。去送信的,不过是被他们买通的镖局叛徒。
至于为什么要给烈风豹子一个教训,那还得从夭族灭了罗刹寨说起了。
罗刹寨没了,初时引得黑.道集结盐城,众人都惦记着再立新寨。谁知道后头夭族越闹越凶,不少大佬都成了夭族收集的“恶人卡”。众人都知道,夭族一日在,山寨是一日离不起来了——他们那蛊虫,简直就是绿林山寨的克星。
林通郡与傍山郡,连带着周边数郡,市井顿时为之一净。许多黑.道大佬都由坐地的,变成了拔地(游走卖艺)的,另寻营生去了。以目前这个情况,即便夭族立刻走了,新山头立起来,少说也要三四年的时间。
这片区域,也是大多数盐城商人的经商范围,他们都认为,镇山镖局该降价了。
都知道得从长远看,未来黑.道大佬们回来了,还是需要镖局呢。可目前这个价钱,委实贵了。
镇山镖局:不降价。
于是,便有商人不经过镖局,私自走货的。这样的商人越来越多后,自然有人被发现了,商人们让镖局的趟子手给抓起来殴打一顿,货物也给抢走了。
甚至,镇山镖局反而有加价的打算。因他们总镖头可是撵着邪魔歪道在外头跑,保一地太平呢。(敖昱和小月亮:正是在下)
本地几家商会无奈,已经牵头联系商人,准备花钱请人与镇山镖局商谈了。
显然,这钱没花在请人商谈上,花在请人杀人上了。但一开始他们真的只是想吓唬镇山镖局一下,请他们降个价。
“吴大老爷,这次还多谢大老爷的计策。”客人哆哆嗦嗦地表示感谢。
吴大老爷:“客气,客气。”
吴大老爷也没留客,待人家走了,发现除了说好的一千五百两银票外,还多了两家店铺的地契,自然是盐城的,不是镇山镖局的产业,否则就是明晃晃地把吴大老爷给供出来了。
吴大老爷擦了擦汗,他也没想到啊。他只是悄悄帮忙搭个线罢了。
“这哪里是江湖人的手段?”吴大老爷私下里悄悄和老婆嘀咕。
“这哪里是江湖人的手段?”孙有芳听闻了前因后果,同样在与下属嘀咕,“这就是兵法吗!比我想的手段还要好啊。”
“侯爷,这镇山镖局的事情,怎么还和夭族联系上了?难道不是事有凑巧?”
“你信?”孙有芳瞥一眼年轻的下属,下属不说话了,但显然是不服气。
孙有芳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了,却多少有种后继无人的无奈。
“可惜了……”可惜夭族是夭族,否则即便是两个乞丐,他也得收到身边来。
“侯爷,有件事没告诉您。”一旁的侍从突然开了口。
“何时?”
“有位姓吴的年轻商人,日日来求见。听说,他是盐城那边过来的。那曾经将夭族引入盐城的商人,也正姓吴。”
“……”孙有芳没怪罪侍从不告诉他,这若是几日前知道,他也是不会见的,“带进来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