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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府, 护军带着工匠进门,开始掀地。悦府好好的青石砖被掀开,铺上了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瓷面红砖, 红砖上又铺了从西域传进来的羊毛毡的地毯, 无论红砖还是地毯, 都从清辉阁一直铺到了大门口。
悦府要拦,护军们直接抽刀子。
“我不信他敢砍他老子!”悦朗不能忍了,冲向清辉阁, 半路上就被护军拦住了。
他们是不敢砍他, 但是敢“拦”。
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军朝前边一站,就跟一堵墙似的。悦朗只能让自家的护院上前, 护军们不打悦朗,但对护院可没客气,两巴掌就给抽回来了。
“好!你们好!”悦朗气得哆嗦,转身换了朝服, 进宫了。
他要去告悦溪忤逆!
悦贲赶紧来找景王与悦屏袭, 悦屏袭道:“爹, 您别太好心了, 就看您帮碌王府那边跑来跑去。咱们家现在跟碌王府不对付,让他们吃点苦头也好。”
悦屏袭其实不太知道古代忤逆会受到什么惩罚的,他看的电视剧里, 也好多古代儿女不孝的,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事。他觉得大伯去告, 最多是皇帝申斥一番。
“哎?你这孩子, 怎么说话呢?”
景王却道:“孤还是进宫一趟吧。我王叔那个性子,听到消息再伤了悦大人。更何况,这事都是碌王府的护军闹的……”
“对, 三郎不一定知道。”悦贲点了点头。
“嗯,王爷说得是。”悦屏袭眼睛在他爹和伴侣眼睛闪扫过,袖子里的拳头却已经攥紧了。
两个说话当放屁的,说以他为重,结果都帮着悦溪。
景王出了悦府,却见外头也正在忙碌,红绸缠树,红灯挂街,有小孩子说了吉祥话,立刻便有糖果或点心塞在他们手里,乞丐唱了喜庆的莲花落,也能得两个点着红点的大馒头。
这可真是大手笔。景王刚如此想便听外头两个闲人吆喝:“这可是大手笔!”
“可不是!景王当年的婚事可比不了!”
“景王是正经新婚,碌王府这是补的婚仪!”
马车前行,他们再说什么,却是听不到了。往日景王对这些闲人的说嘴是不在意的,还劝过悦屏袭,可现在,他却觉得这些话让他听得难受。
宫中,今日不是大朝日,但皇帝还是早起了,果不其然,言官顶着门参奏碌王当街杀人了。
皇帝叹气,道:“碌王夫也在场,碌王所行,并无差错。”
言官们:“……”
言官们还是详细了解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的,不像此时的多数百姓就盯着“碌王把一个胖子的脑袋砍了”这个结果,他们知道死者是当场脱了裤子的。
可碌王夫也在场,还真没人注意。那碌王这事儿就做得真没错,碌王夫是男的,但他算是内眷,对着内眷脱裤子……该!
即使是故意找碌王麻烦的,也绝对不能在这件事上反对,要不然下次有人对他们家里内眷脱裤子怎么办?
但言官们还没完,碌王自己把小辫子送上来了,还送了很多。
“违反宵禁!”“惊扰百姓!”“挥霍无度!”
皇帝道:“朕准的,毕竟他们就三天时间,太赶了些。”他没准,但他现在就是要护着碌王,“惊扰百姓?商户不是都挺高兴的?挥霍无度……这个倒是没错,朕下旨斥责他。”
斥责……对碌王有个毛线用?他会掉根头发吗?就他那个眼泪说来就来的模样,大概会哇哇大哭,说什么“哥哥我错了!”转过身他就还敢。
皇帝这边圣旨刚传下去,众言官以为自己要无功而返了,悦朗来了,他来告悦溪忤逆了。
景王没着急追上悦朗,他甚至还在宫外等了等,直到宫里出来了两队宣旨官,匆匆出了宫门,沿着官道跑下去了,他这才进宫。
他很清楚,悦朗并不想与碌王结仇。但悦溪做得太过了,悦朗只是想让悦溪服个软。
进宫后,他果然很快被宣了进,御书房里现在可是人满为患,景王见礼后,道:“儿臣是来劝一劝悦大人的。”
“景王殿下,老臣知道您心思仁善,但老臣已经到了御前,这事儿已经无可转圜。”
“悦大人,这事儿说不定就有什么误会。毕竟,您与碌王夫甚至未曾见过一面,说上一句话。更何况,碌王夫都住回家里待嫁了,怎么会不敬重您呢?这大概是有小人作祟。”
便是方才跟着弹劾碌王的言官,这时候也跟着劝。忤逆,事儿可就大了,贬为庶人,甚至杀头的。而且这是朝着碌王夫去的……就一个娇娇怯怯的美人儿,即便把他杀了能得什么好处?碌王提刀杀全家吗?
这话说得悦朗稍微气顺了些,也有台阶了,他叹口气道:“等他来了再说吧。”
先来的是敖昱,他进门行礼,歪着头看着悦朗,问:“你告孤的王夫作甚?”
“他忤逆!”
“你又不是他爹。”
“你——”
“你将他逐出家门,十五年前你们就断亲了。忘了?”
在场所有人:“……”
悦朗开始哆嗦:“你……他到悦家待嫁!”
“待嫁个屁!那哪儿是悦家,清辉阁已经被我们买下来了。你不会以为王夫是重归悦家,还想着我们找你拜高堂的好事儿吧?”敖昱挑挑眉,“哥,你不会还召了你弟夫来吧?真召了?他身子娇弱,你赶紧让他回家歇着去。我和他约好了婚前不见,我还有一堆事儿没准备呢,先走了。”
说了没两句话,敖昱直接转身走了。
言官们连斥责碌 王奢侈浪费的事情都忘了,毕竟这事儿太打脸了。虽然主要打的是悦朗,但他们刚才虽是劝,其实也在等着看碌王的好戏,毕竟他一定得保王夫,这不就能看见他低头了吗?
幸好,那场景碌王没看见,可依旧让他们觉得面颊生痛,暂时难以发声。
敖昱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悦朗在原地站了片刻,昏过去了。
皇帝让大太监备下了礼物,跑去叫停碌王夫了。
景王带着服下了保心丹的悦朗回悦家,回去的路上,路两边的红绸和灯笼更多了。
他太高看自己了……他以为,自己在军权上比不了王叔,但已经是有能力对抗他的人了,结果这些天来,一直做蠢事。
景王虽然这辈子也外出办过差,但他所见的最高点,就是京城,是皇宫。
皇帝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他见过太子哥哥曾经如何闪耀,见过其他哥哥曾经如何跋扈,更见过碌王和碌王夫当年是如何灰溜溜地离开京城的。
尤其是碌王夫夫,他们离开得真是太狼狈,又凄惨了。他甚至偷偷为悦溪哭过好几场,他觉得悦溪是一定要死在北方了。后来打听到的消息,也是他在北方常常生病,碌王出征在外,却无法顾及他,他只能自己熬着。
景王早些年一直不婚,确实如传言般,是在等悦溪回来(闲人们有时候也能猜对一二)。甚至景王是怀着有朝一日前往碌州,把他接走的心态的。直到碌州渐渐太平,王夫主政,碌王建奢华宫殿的消息传了出来,悦屏袭也出现在了京城,他才放下了过去的心思。
景王以为,自己已经是整个大梁权力的第二人。
他做好了被父皇打压一阵儿的准备,他不想彻底激怒父皇,即使他已经垂垂老矣,如今的朝廷大势已定,他没必要继续张扬,低一低头无妨,所以他看着安王倒了霉,去季府也不是太用心。
王叔是军功卓著,每年的碌州来人表现得也都很肆意霸道,但这都被他当成了一种皇帝对碌王亏欠的弥补。
景王一直都认为,皇帝是真的宠爱这个弟弟的,对他比对儿子们感情都要深,当年做的一切,都是无奈之举。毕竟皇子们闹得太大,太难看了。
十五年前的皇子们,也不是都对悦溪有兴趣,但当时皇子们已经分了边。老二当时还在,老三也不是现在的无能纨绔,他们招惹悦溪,就是一场争面子之举。其他皇子有不想得罪王叔的,还有当时跟老二老三不对付的,这不就打起来了?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越打越疯了。
打完之后,知道事情闹大了,其他皇子们立刻统一战线了。
他们那时候就知道了,绝对不能离开京城。那时候的景王,还怀着一点点的天真,才没有加入。
他·以·为,当时让王叔赴藩,是对皇子们的恐吓。现在的让王叔回朝,也是对他和皇太子的威吓。父皇还不想这么快就让皇太子下去,更不想这么快就确立他的地位。
直到今天,他终于看出了不对。
碌王的态度……太随意了,按照父皇过去的性格,他现在多少该敲打一下王叔了。
——王叔展现了他举足轻重的地位,虽然是直接用拳头展现的,到了王叔表现他对陛下恭顺的时候了。这恭顺可不是朝堂上哭着叫哥哥的那种,那谁看都知道是演戏。
可没有,王叔依旧肆无忌惮。今日损的是朝臣和悦朗的脸面吗?不,是父皇的脸面。他甚至只能用“宠爱弟弟”这个遮羞布,努力遮掩自己的无力。
碌王……真的这么强?他人已经在京城了,那日在朝会上,他自己都表示了人生地不熟,将他杀死在京城,以皇命接管三州,刚过上好日子的三州,难道还真造反不成?
这是父皇过于谨慎,还是自己过于自大了?
回来安置了悦朗,景王与悦屏袭道:“屏袭,咱们不能一直跟着碌王走。他本就有父皇的支持,他先出招,咱们实在难以应付。”
“……疾珲说得对。”悦屏袭道,“其实,我们不如与碌王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若因为当年的事情怨你,实在是没有必要。你又没与旁人沆瀣一气诬陷他们,只能算是保持缄默罢了。以当时的情况,这已经是你仅能做的了。”
碌王对于三纲五常极其蔑视,视之如粪土。他爹悦贲也是个神人,母亲赵大丫更是聪颖又坚定。
这样为自己说明,与示弱无异,但能缓和双方的关系,比什么都重要:“屏袭说得对。”
“铮——”一声弦响,忽然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接下来便是一阵飞瀑连珠般的琴音,弹琴人的畅快与喜悦随着琴音在人的耳中跳跃。
“禀王爷王夫,琴声是从清辉阁传出来的。”
琴声本不该传到他们这儿,大概是今夜的风送来的。
“极美的琴音,打开窗户吧,我们仔细听听。”悦屏袭道,他对古乐其实没太大概念,但也能知道,弹琴的是个高手,他头一次知道何为从音乐里听出心情——弹琴的人一定很高兴,听到他琴音的人也忍不住开心起来。
景王笑了:“屏袭果然与我心有灵犀。”
“……”悦屏袭忽然就不开心了。
他一个大男人,这些日子总纠结这种事了,好像不应该,却又忍不住。
悦溪弹了两曲欢快的无名之曲,便跑去睡了。
景王今晚上也很快入睡,且睡得很熟。悦屏袭却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日,麦香阁点心铺的掌柜来找了,就前天刚挨了一顿悦屏袭训斥的那位。
“公子,碌王补婚仪,向常芳斋、冠香阁、仙馨楼,都定了点心,独独没有咱家。”
“没有就没有吧。”
“不是……可他们定的,是咱家的点心。碌王没出钱,用方子换的!我找人去看了他们今天送到王府的点心,看起来是跟咱家的一模一样。甚至……甚至香味儿还更浓些。”
其实这几家点心铺子就没想藏着掖着,烤点心的味儿,飘出三条街去。打包的时候,也都当着来客的面,只说要先顾着王府的单子,新品暂时不对外售卖。却都为了表示歉意,白送了许多绿豆糕、红豆糕给客人。
“!”
他做西式糕点的秘诀,就是黄油和奶油,此时的中原还没有黑白花奶牛。
黄牛奶、水牛奶、羊奶,产量都不高。后来他选择了统一使用羊奶(毕竟食物要有稳定的品控),虽然有膻味,但可以用糖弥补,相比黄牛奶和水牛奶的获得更稳定。
正因如此,很多种类的点心是有区域限制的。
他也接触过白马斋的商人,他也知道从北胡三州能获得更稳定大量的黄油、奶酪和奶油,但一直被拒绝。他也试过让第三方商人去购买,却只买到了少量的货物,品质是好,可太贵,后来他只能放弃。
假如白马斋和其他点心铺子合作,开始大量出售黄油、奶酪和奶油,他自家庄子上的羊奶产量,根本打不过一个草原的铺货量——虽然太热的地方运输有问题,可对家有问题的,他也有啊。虽然能用硝石制冰,可运输和储存成本都太大了。
“无妨,酒和玻璃已经逐步稳定下来了,对我们麦香阁伤害不大。”
“公子说的是……”
掌柜的一走,景王便来邀请悦屏袭一起去见悦溪。
“我已经递了帖子,碌王夫收了。”景王没如悦朗那般直接亲身上阵,可是稳妥多了。
清辉阁的门前彻底变了样子,红毯铺地,三步便是一盏青铜宫灯,更有挂满了红灯笼的架子,鲜红的红花彩绸处处可见。红毯是留给新人的,来去的仆人、匠人、护军都是贴着边走的,不过景王夫夫自然与众不同,红毯上铺了蓝布,给他们行走。
蓝布也是好棉布,就拿来给他们当踏脚的。
“疾珲,咱们走一边吧。别糟蹋东西。”地上这布,和悦屏袭身上穿的衣服没什么不同,让他浑身难受。
“好。”景王知道他节俭,笑着握住他的手,两人自然地走到一边。
带路的护军看着他们的眼神透露出几分嫌弃,这两人装作看不见,一派悠闲地朝前走……走不了了。
众人本来左边进右边出,他们正好和众人走了个逆向,这下提着东西、端着盘子,或抬着箱子的,都得停下来给他们让路,这路就给堵住了。
所以人家根本不是嫌弃他们俭朴,是嫌弃他们碍事了。
他们本也可以踩着蓝布直接走到另外一边去,可刚才说了那话,踩一脚也是糟蹋。
被堵住的看了他们两眼,自行走去蓝布上了。
路通了,景王和悦屏袭却都有些灰溜溜的感觉。
进了清辉阁,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颇有种豁然开朗之感。木桥流水,斜柳怪石,寒梅华灯……
虽是冬季,依然是一步一景,步步不同,若是春夏之时来此,怕是景色更胜。
但两人没被带进屋,绕着假山一转,眼前出现了一座六角亭。幔帐低垂,青烟袅袅,倒似是神仙居所。两位内侍见他们到了,撩开帐子,原来……真有仙人下了凡。
见着那银冠男子,悦屏袭竟恍然想着,这样的人就该被这样供着。
待对方一笑,道:“贵客驾临,有失远迎。”他才回过了神儿,就听身旁景王的声音也带着几分慌张:“见过……王叔。”
悦溪是碌王夫,他们也得叫“叔”。
待两人进来落座,悦溪敛袖,亲自为二人沏了茶,一时间,茶香氤氲,亭中和暖,安逸闲适。
三个人相对无言,都在喝茶。
“二位前来,该不是为了我这一两陈茶的。”悦溪放下了茶碗,眉毛一挑。
“王叔……”他本想好了,来了就先为当年的缄默道歉,再解释自己的情非得已,可现在看着这神仙的逍遥境,他那些道歉只是在自己脑袋里过一遭,都如笑话,“王叔,疾珲向来敬佩碌王叔,但每次想要亲近,却都不得其法,还请王叔为……侄儿引荐一二。”
“不引荐。”悦溪答得干脆,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无视两人惊愕的表情,道,“我夫君不想见你,我为何要为了你的想亲近,让他不开心?”他看向悦屏袭,“你呢?”
他温柔的语气和表情,跟他说的内容严重不符。
“我也想见见碌王殿下,白马斋与麦香阁,本该是合则两利……”
“合不了。”依旧这么干脆,“外头传的闲话太难听。”
“至今为止……白马斋所为,都是因为闲话?!”
“嗯。不然呢?”悦溪面带微笑,温柔坦然,“二位可还有事?”
“王叔主政三州,众所皆知的为人舒朗公正,爱民如子,并非鼠目井蛙。如今之势,我与碌王叔相斗,两败俱伤之局。”
“哦?你能伤他什么?”悦溪终于正眼看景王了,凤眸如初春冷泉,清透冷澈。
“王叔误会了,这话并非威胁。”
“这样吧,我与他婚后十日内,你若真能给他找了麻烦,我就给你们牵线,如何?”悦溪带着笑声道。
悦屏袭突然道:“王叔此话,不觉得太过感情用事吗?若我们真给碌王找了麻烦,如何还能好好商谈?”
悦溪轻声笑了:“哈哈哈,堂弟,你都看出来我是感情用事了,竟然还质问我为什么?那当然是……感情啊。哈哈哈哈哈!哪儿有像你们这么谈判的?”
他看了看两人:“没和地位高过你们的人合作过?你们得用利益撬动我的感情啊。可说了半天,‘利’字儿,你们倒是提了几次,到底是什么利,你们倒是说啊。没有利,就得是势了,足以压制我夫君,或是退一步,让他受损的势,也可让我们低头和你们合作。对,我就是个势利眼。哈哈哈哈哈。”
“怎么?你们不会是来之前根本没研究过合作内容吧?一拍脑袋就来了?”
“我们想好了……”景王开口。
他们俩也没这么废。
实在是,两人就想让悦溪搭个线,虽听说过悦溪主政碌州,却没把他放在平等地位上——景王的主要关注点从来都是京城,碌州的情报他了解得很粗略。尤其悦溪的出场,金屋藏娇的架势十足。
礼也备下了,虽丰厚,却仅止于给内眷的“礼”。若以合作论,那些东西就上不得台面了,现在也不好拿出来说。
原本更详细的合作章程,景王夫夫两人还得再议,本也不该半句话就说不出来的,只是让悦溪的意外发言,直接给压了。
“我还没说完,我知你俩各自要什么。”悦溪指景王,“皇上把夫君叫回来,就不是为了支持已占优的你。他几番动作,皇上的态度也能证明他不想你出头。你拿什么,让我夫君违逆皇上的想法,和你合作?”
他又指悦屏袭:“你要的是我们三州更便宜的货物与直通西域的商路,且按照你们麦香阁一贯的规矩,和你签了约我们就不能再和旁人签约。但我们为何要只做你一家的买卖,不做旁人百家的?你也知道,我们先卖红糖变白糖,后卖点心配方的事儿吧?前者给我们碌州新增了数家稳定的供糖商,后者给我们白马斋带来了许多采购商,你比得上人家吗?”
问完两人,小月亮又恢复了温和无害的姿态:“我确实感情用事,答应给一个引荐的机会,已是我私心作祟,为了自己的一时好奇,看你俩到底有什么能耐,给他找麻烦了。”
景王与悦屏袭都脸色难看,景王略作沉吟,道:“我皇兄为人纯善,虽仁却弱,惯会人云亦云,非人君之选。户部尚书方乾为其岳丈,老迈昏聩……”
悦溪耐着性子听他说,总结:皇太子一系皆无能老臣,皇上不舍皇太子,因他还在龙椅上。若碌王支持景王,让他获得了绝对的优势,皇帝还是会改变态度的。皇太子不适合当皇帝,当了皇帝要坏事的。他才是明君。他以后可以和碌王君臣叔侄两相得宜。
“你们中原谁当皇帝,是贤是愚,与我北胡三州何干?我只问,你当皇帝,能与我夫君划江而治吗?”
“……不能。”
“退一步,将三州直接封为碌国?”就是彻底将三州的情况变为更古老时的封国。
景王低下了头:“不能。”
“再退一步,将佘州也封给他?”
景王头更低了:“不能。”
“呵,换言之,如今如何,待你登基后,也依旧维持原状。甚至……你既自认为英主,自然不能让我三州自治。”悦溪冷笑,“小堂弟,到你了。”
悦屏袭在肚子里骂了半天这个没有专利保护的世道了,竟然有人把偷盗又转卖他人配方说得轻轻松松,他摇了摇头:“您误会了,我从来没想着和白马斋做独门生意,我只想能如其他货商一般,从白马斋地进货。不只牛羊制品,还有棉花、羊毛,甚至高出别家半成也是可以的。”
他正在折腾珍妮纺织车,还在研究织机。但材料不够,但他在敬县的多处庄子,已改种粮为大面积种棉。
“玻璃的钱还不够你花的吗?”悦溪上下打量着悦屏袭,“你们的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整理了自己的袖子,纱与绸层层叠叠,明绣暗纹光彩夺目,华丽非常。
悦屏袭也抖了抖一身蓝色的棉布衣裳,终于露出了骄傲的笑容:“花到该花的地方去了。”
他在研究炼钢,还在研究蒸汽机,他要让这个世界的地方,先一步迈上文明的舞台。
“不是造孽就好。”小月亮道。
虽然很阴阳怪气,但他确实是真心叮嘱这位,别造孽——他和敖昱当然知道悦屏袭要干什么,江湖世界敖昱也做了类似的事情,但是,他们是在不同的背景下干的。
悦屏袭看着悦溪,却越发自信了。
对面的这个人,确实能弹得好琴,俊美优雅且聪慧,但他终究是这个时代的一个教养良好的贵族罢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获得更好的权势,得到更多的享乐,他有着阶级和时代的明显局限性。不合作又如何?一旦火铳和大炮制作出来,骑兵也只是时代的炮灰罢了。
他如果有个系统,即便只是苹果醋这样,不能卖东西给他的,这时候也会提醒一句:宿主,你想多了。排队自杀阶段的火铳里,骑兵军团还是恐怖战斗力。骑兵彻底完结是重机枪的结果,你现在普通火铳都捣鼓得艰难,哪辈子能弄出来重机枪啊?
可是,没有人,也没有系统提醒悦屏袭。
“打扰堂兄了,疾珲,咱们走吧。”悦屏袭站了起来,他们最初是被打击到了,但悦屏袭坚信,这一场谈判的里子,是他和景王得到了。
景王只有一刹的犹豫,可还是与自己的王夫做出了相同的行动。
回去的路上,眼看着快到了自己的院子,悦屏袭拍了拍景王的手:“疾珲,你我即便只有三百人,你也能得这天下。未来我制造出的武器,能让你把碌王那些傲气的军队,打得屁滚尿流,他们不算什么。”
碌王不是也只以三百护军起家吗?
第三日,一大清早,碌王府门口便开始吹吹打打。
天刚亮便有许多闲人挤在这儿了,碌王也确实大方,刚出炉的热点心,跟麦香阁一模一样的大方(吐司),一人给了一片。一旁还烫着热醪糟,想喝的自己拿碗去打。
众人都等着碌王从这儿出去迎亲呢。
“哎?不对啊,碌王府门口这些箱笼……这不是彩礼吗?怎么现在还没送到悦府去?”
“听说是跟悦府闹了别扭,所以才都摆在这儿了吧?”
“我跟你们说……”有消息灵通的,直接说起了朝堂上的事儿,引起了一阵阵的惊呼。
“那今儿这高堂……他们怎么拜?”
“拜皇太子?”
“叔叔拜侄子,这可有意思了。”
在碌王府这儿挤不进去的,自然都等到了悦府门口,这里也给大方和热醪糟,众人都等着一会儿碌王过来迎亲,他们得好好起哄。
正想着呢,就见有人牵过一批披红挂彩的马来。这马让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且不说这马极其高大健硕,比寻常战马都高出半个头,最要紧的是这马竟然是金色的,它的脖鬃与马尾都被辫成了辫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在众人神驹的惊叹声中,从悦家走出来了一位俊美的红衣男子,他头上银冠扎着红色的绒球,身上披着一件大红色的孔雀裘(以朱砂染色的白孔雀尾翎制作),利落地上了马,孔雀裘盖了大半个马身,金红交织耀人目眩。
待这男子带队出发了,街上的闲人方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抽气吸气咋舌的声音,从街头响彻街尾。
“刚走的是碌王夫吧?”“该是碌王夫,他们进城的时候,我见过。”
众人一起沉默:“……”
“我怎么觉得,他这是迎亲的架势啊?!”
“!!!”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那可不是迎亲的吗?
悦溪的队伍,直奔碌王府门口。
这边的众人惊叹之后,正在奇怪,怎么该被娶的新郎自己过来了?便见碌王府大门已经打开,一个同样身披大红孔雀裘的男人顶着红盖头,却依旧利落地撩起衣袍下摆,直奔外头的六乘大车。待悦溪的马在他门口停下,他该是已经在马车上坐好了。
十分的恨嫁了。
悦溪笑着摇了摇头,近距离看见他笑的人,皆停下议论,只顾着看他,直到背影消失,人们才回过了神儿。
“碌、碌王把自己嫁了?!”“碌王是嫁的那个!”“这、这些……都是嫁妆!”
可不是嫁妆吗?六乘大车都不见踪影了,嫁妆还看不见尾巴呢。都说十里红妆,他这少说得二十里,还不是人抬,是马车拉的。金、红、碧、翠,耀花了人的眼。
碌王嫁了的消息,飞一般传向不同的人耳中。
本来对这件事没兴趣的人,也来了兴致。
悦屏袭也包括在内,他本已避开了,觉得这两人再不会引发他什么额外的兴趣,听到下人禀报,顿时一愣。
动辄打烂旁人下巴,砍了人的脑袋,哭则杀人的爱哭鬼,当年在京纨绔,如今在碌州为王依旧奢靡,只对王夫各种爱宠。
悦屏袭没和他细接触过,只从他过往的行为中想象,碌王大概是个十分自我的大沙猪。悦溪虽然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不见女态,甚至该说霸道,但悦屏袭坚信,碌王夫夫私下里相处,悦溪该是小白花那种的。说不定还“吃个桃桃好凉凉”呢。
可碌王竟然……嫁了?
悦屏袭忍不住想要去看看,他路上听见了百姓的喧闹声,他们笑嘻嘻地去看俊美的碌王夫,看碌王丰厚至极的嫁妆。
他没走耀妆那条路,其他的道路上极其清静,直到快到悦府时,又堵塞了起来。不过,有碌王府的护军在此维持秩序。寻常百姓都挡在了两侧,前来祝贺的,按照身份品级朝悦府里引。
悦屏袭不想说出身份的,他潜意识里,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来观看了这场婚礼。可负责的护军认出了他车上的灯笼,他被直接带到了里头。
可笑,这本来也是他的家。
他在这儿也见到了悦家其他人,包括悦朗。
悦朗脸色铁青,却还是坐在那儿。情况不同了,这是一个藩王嫁进来,不是被逐出家门的儿子嫁出去。不是他们还想从悦溪身上得好处,而是他们不来,会被惹麻烦,言官很可能会奏他们一个藐视皇恩。
现在就有言官在宫里呢,不是弹劾悦家,是弹劾碌王,说他轻忽皇恩,有辱皇室威仪。户部和礼部的也都找来了。
他一个藩王,怎么能嫁了呢?这嫁了该怎么算?按照公主出嫁的礼仪吗?国库要不要给一份嫁妆?他的封地怎么算?依旧是碌王的封地,还是……悦家的?要不给碌王夫也封个王?可这样其他王夫到底怎么办?这算是入赘进皇室了,还是算娶进来的?以后皇室里和男人成亲,是不是得提前问一句是嫁是娶?
大臣们闹哄哄,皇帝乐呵呵。
“安儿给朕上过奏折,这是人家两口子的事儿。谁嫁谁娶的,反正是他们俩关起门来过日子,与外人何干?”
一句与外人何干,这群人全让皇帝给赶出去了。
外头耀妆完毕,车架终于朝着悦府进发了。
到了悦府大门口,小月亮先下了马,三两步窜到了马车旁边,这时候戴着盖头的敖昱刚好打开车门。小月亮一脚踏了两层阶梯,伸手一把掐住了碌王的腰,直接将他举了起来,放到了车下。
百姓们一阵欢呼,所有人都在喊好。
门口两侧的宾客听说新人到了,都迎了出来,许多人看见这场景都是一愣。
他们在碌王夫夫入京当日,见过碌王如此将王夫抱下车架。又在三日前大朝会时,见过碌王奔向接他的王夫,将人举在半空。
原来,王夫也能这样对碌王?
有人递来红绸,王夫却没收,只握住了碌王的手,孔雀裘与喜服很快遮住了两人交握的手,但只那一瞬,旁人也看得分明。
他们踏着红毯,携手而行。
一路走到了清辉阁前,此地已经备好了香烛供品,司仪是……李熊。
其实本想让狄季安做司仪的,可是他太过紧张,最后还是一向胆子大的李熊上了。他咧嘴笑着穿一身喜庆红衣,看着不像司仪,像是抢了亲的山大王。
皇太子来了,但没让人通报,他便装而来,此时只匆匆忙忙走到人群里站定。
悦朗挺直着背,他倒是要看看,这两人的高堂要拜谁?
悦屏袭神色复杂,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
“一拜天地!”两人同时一撩下摆,跪地叩首,起身。
“二拜黎民!”两人同时面朝北方,又是一叩首。
众人:“!!!”
君为子民之父,但子民为承君之水,以黎民为高堂没毛病。甚至有人还发出了一声赞叹。
“夫夫对拜!”两人齐齐相对,一拜到底。
“送入洞房!”
突然,悦溪上前一步,把碌王给抱了起来。
“哈哈哈哈——!”盖头上的流苏摇曳,碌王被他的新郎抱着,也抱着新郎,笑得开怀。
小月亮神采飞扬,红衣衬玉颜,凤目漾秋水……
他大踏步地就朝清辉阁去了,院门一关……小月亮赶紧松手——缺乏锻炼,差点把敖昱扔地上。还盖着盖头的敖昱转身把小月亮抱了起来,小月亮掀起盖头,吻住了敖昱。两人就这一路抱着,吻着,磨磨蹭蹭(动词)地进了楼。
苹果醋看着那条气运条,突然疯狂上升!敖昱从五十出一点点头,变成了和悦屏袭的七三分。
天道:……你宿主不是攻吗?
苹果醋:我家宿主,只重实际。
不是要比宠爱吗?还有什么比一个实权藩王直接把自己嫁了更宠的?
苹果醋嚎叫:还有谁!?
当然,苹果醋也很清楚,这个攀比,对他们俩来说就是顺带的。谁嫁谁娶,上一回两人成亲就是一块儿出现的,不分嫁娶,这回这俩是抓阄的。
大黑鱼加小月亮,小月亮加大黑鱼便是家,分什么嫁还是娶?只是这个世上,如他们这样的人,凤毛麟角。
悦屏袭回到了宴席上。
景王爱他吗?爱。景王会因为爱他,嫁给他吗?私下里可能景王愿意盖个红盖头,逗一逗他,但绝对不敢明着来。因为他这么干了,很可能失去继承权。
景王和碌王不同。碌王是藩王,一切都是碌王自己的,他能任性。景王志在夺嫡,不能任性。
悦屏袭不断对自己说,这事儿不能比,没有必要。
但便听见有人说:“不能比,实在是不能比。”
“确实,这谁比得了啊?”
悦屏袭的牙,瞬间咬紧了,咬得他自己两腮发麻。
皇太子被狄季安请到了上首,道:“王爷说,他这几日大概是出不了门了,殿下来了,他却不能照顾,实在是失礼。”
“没事儿,王叔得偿所愿,是该……”皇太子四十多了,苍老得很,此时却有些不好意思,瑟缩了起来。
十五年前,皇太子也不是这个样子,反而是颇为爽朗健谈的一个人。
“王爷的礼物已交给您的侍卫,您离开时,就能见到了。”
待皇太子出来,见到的是两匹驼色的矮脚马,这不是驴或骡,也并非小马,这就是成年的,小一号的马。
“王府里的人说是给小殿下的礼物。”皇太子的侍卫道,“这矮脚马说是从西域过来的,温顺却脚力颇佳。”
皇太子去摸矮脚马的鼻子,果然对陌生人的碰触,它们也依旧安静地任由抚摸。
悦朗已经回房了,喝了定心舒肝的药,就躺在床上喘气。
一会儿他觉得悦溪娶了个藩王进门,算是光耀门楣,可儿子已经被他逐出家门了。
一会儿又害怕明天有言官弹劾他治家不严的,教出的儿子行狐媚之事,魅惑藩王,让藩王都下嫁了,实在是不成体统!他都把人逐出家门了,还关他什么事?可悦溪确实是他养起来的。
怎么想都是冤孽,悦朗干脆爬起来了,准备主动以治家不严请辞,反正他这个国子监祭酒是没脸去教书育人了。
众人各怀心思,大黑鱼和小月亮却只看着彼此。
“长大了!”“嗯,长大了……”
一室铺满孔雀裘,金丝罗帐断尘嚣。墨发裹玉山,金鳢搅云雨。碎月摇晃珠泪泣,一夜春宵实在……短。
“快活吗?”
“嗯……大黑鱼呢?”
“洞天福地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