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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亮走向一边, 在石凳上一抖下摆坐下:“越药锄,李氏,你们可曾想过去向苦主道个歉?”
“你、我、我可是你爹!”越药锄疼得浑身发颤。
李氏垂着头, 并不言语。
小月亮道:“李氏, 我前头五个哥哥姐姐皆未能活过满月, 你将我与旁人交换,我记你的救命之恩,慈母之心, 但这事错就是错了。你甚至比那些拐子更加恶毒, 拐人子女,且鸠占鹊巢。”
与大房夫妇二人是什么人无关, 李氏这事情错了就是错了。
李氏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对对!这就是个恶妇!”越药锄仿佛不疼了,抬胳膊指向李氏,手指伸得太用力,却又疼得他一龇牙。
小月亮道:“那便将李氏休了吧。”
“不!不要!”“好好好!”
李氏前些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因她觉得有了指望和靠山。是她换的儿子, 儿子该感谢她。可今日儿子一见面便是指责, 她彻底吓懵了。
小月亮已经拿出了休妻的文书来, 越药锄一见,更喜:“这是应该的,我以后也是侯爷了, 如此的女人怎么有资格做我们越家的诰命夫人!自该迎娶大家闺秀!”
他走过来,拿过休书看了两眼, 又左右打量四周并无笔墨, 干脆一口咬破了手指头,用指尖血在休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再按了手印, 可以说是十分迫不及待了。
“我不按,我不按!”将休书扑在桌上,越药锄又让李氏来签名,李氏要跑,被他一把拽过,咬破了指头,捏着滴血的指尖签名,按了手印。
越药锄一松手,李氏便倒在了地上,抖着肩膀呜呜啼哭。越熙是越家的儿子,她换的儿子又如何?越药锄将她休了,她依旧什么都不是。
小月亮满意地微笑,将休书拿过来,塞进了怀里。他又看向了越药锄:“越药锄,我五个兄姐之死,你才是真凶。”
“啊?怎么是我?这与我何干?是她身子不好,生的种不好,这才养不活。”越药锄开始叨叨着为自己辩白。
小月亮只略轻笑,并不与他争论。
种好不好,小月亮自己就是李氏生的,他很清楚。
李氏连死了五个孩子,生下小月亮的时候,精神很可能都已经不正常了。错事是她做下的,但始作俑者,是越药锄。
虽时隔多年,但敖昱当年去查找这一家的时候,很多事依旧很容易清楚。越药锄做药农不至于养不活妻儿,可他为人十分吝啬,且要求李氏怀孕中,甚至坐月子的时候,依旧操持家务农活。
“爹,你疯了,你以后就一辈子住在这个小院里吧。”
“什么?!”
“娘,跟我走吧。”
坐在地上发呆的李氏同样没反应过来,泪珠子挂在腮上,要掉不掉。还是小月亮站了起来过来拉她,她借力起来,这才恍恍惚惚反应了过来。
“不行!你得给我说明白了!”越药锄对越熙一直有种敬畏感,可现在他也算是被逼迫到了极限,见这母子二人要走,嚎叫着便要上前拉扯。
小月亮闪身避开他的手,一脚踢在了越药锄的小腿上。
越药锄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小月亮拉着李氏出去了,他们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仆人进去,将越药锄搬上了床。小月亮可不想让人伺候他,那一脚有分寸,没伤了越药锄筋骨,只是他要疼上一阵子了。
“我给你安排了另一个院子,你就在里边住着吧。我很感激你,但以后我不会见你,也不会让妹妹见你。”
越寒凉一来就被放去了跟三个姑娘同住,她虽然幸运被养活了,可原本在越家时,这姑娘就是个被忽视的存在,刚来时娇娇怯怯,话都有些说不利落,现在倒是好多了。
李氏常去姑娘们的院子找寒凉,但每次来说的也不过是让寒凉好好巴结大哥哥,给自己找个好夫君之类的。其他三个姑娘初时对李氏还有些好奇,可李氏对着她们也都说些,找“好夫君”、生大胖小子、伺候相公之类的,姑娘们就躲了。
李氏也不是坏心,她就这样,她曾经身处的环境,女人们聊天也就是只聊这个。后来她看出了女儿的难堪,这才闭了嘴。
在家里时,亲娘终归是比亲爹越药锄关心她的,寒凉开始主动将自己从姐妹们与闺塾师那里学的东西教导给母亲。李氏这把年纪了,竟也真的勤勤恳恳跟女儿学了起来,她如今已经能歪歪扭扭写上几十个字了。
李氏泪流满面:“我确实有罪,我有罪……可否给我一尊佛像,一本经书。”
小月亮道:“我会送来棉花、纺车和织机,您纺的线,织的布,都会送去给鳏寡孤独之人。”
李氏双手合十,对着自己的儿子行礼:“好。我儿说得对。”
求神拜佛若真有用,她的孩子不会连没了五个。与其做那些无用的事情,不如用些实际的东西积攒正经的功德。她的余生,便都用来虔心悔过,为所有她所伤害过的人祈福吧。
安置李氏的小院与府里的其他院落相比有些清苦,棉花、纺车和织机很快便送到了。
李氏日日纺线织布,偶尔空闲下来,便在地上画一画当初女儿教她的文字,时间久了,文字的印象模糊了,可能有些字已经写错了,但每写一写这些字,都能让她快活不已,重新干起活来,也越发有了力气。
时间退回到颛孙恬义重新上朝的这一日,上朝之前,只有一些小官员过来祝贺,但也是拱了拱手就走。其他人,包括英王与颛孙恬义的连襟们,都没凑过来。
——虽说颛孙恬义入内阁是板上钉钉的消息,但终归是没踏上最后一步,此时最忌猖狂。英王一派的人,再如何激动都憋着,也按着下面的人憋着。
时辰到了,众人站班入朝。
颛孙恬义出列,再次讲述了一番西南战事。三跪九叩,高呼陛下圣明睿智,英明神武,方才有了这次大捷。马屁拍完,颛孙恬义表示,西南总督这个位置,当年便是为了战事建立的,现在战事结束,他请求陛下免去他西南总督的官职。
元烈帝表示:不行,西南还是有小股盗匪,爱卿你这个西南总督还是该继续在任上的。
三辞三请,最后一次,元烈帝允了。
众臣都累,但这属于该有的流程,即便西南总督的卸任是全天下都知道的正常情况,也得走个流程,表示皇帝不是兔死狗烹。
颛孙恬义交帅印,交虎符。东西让内侍端下去的瞬间,他松了一口气。
元烈帝身体前倾,接下来,该他提议让颛孙恬义入武英殿了——对,又得三请三辞了……轮到颛孙恬义表示自己不恋栈权位了。
“臣!有本!”元烈帝嘴都张开了。突然有人站出来了。
“咳!咳咳!”元烈帝吞了一口凉气,咳嗽两声才看清站出来的是谁。高清源升御史大夫后,刚调上来没多久的御史中丞裴一开。高清源现在一脸晦气,他特别想当回御史中丞去,这傻子干的事,和他无关啊。
“臣参前西南总督颛孙恬义治家不严,其妻与人私通。”
“竖子——!”颛孙恬义咆哮一声,裴一开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眼睛就挨了一拳,“吾妻贞烈之人,岂是尔等小人可以乱嚼舌根的!”
颛孙恬义打了一下却不算完,一把薅住裴一开的脖颈,抡起胳膊连连挥拳。
大臣们一愣之下,也都围了上来。本是劝架的,但貌似是混乱中有人挨了打,结果就变成了一团乱殴。混乱中,有人去扯颛孙恬义脑后的头发。
颛孙恬义他……假发,自然是优势在他,毫无弱点。假头发和乌纱被一起拽掉,露出锃光瓦亮的光头来,现场甚至短暂静默了片刻,直到裴一开的惨叫声,将人惊醒,战局再开。
“殿前武士!”
早就等着的殿前武士十分有经验地进来,冲进人群,分开这群位高权重的官员们。
满地的乌纱、笏板、玉带、荷包、玉佩,还有靴子和足衣。
最惨的是裴一开,颛孙恬义显然违反了大臣们斗殴的默认准则——不朝死里打。颛孙恬义既没薅头发也没揪胡子,他是扎扎实实地报以老拳。短时间内,裴一开便被打得辨不出本来面貌了,他眼肿鼻折,坐在地上起不得身,咳嗽一声就吐出两颗牙。
“颛孙大人,您这有些手段太过了吧?”有位大人站起 来给裴一开鸣不平。
“赵大人,您是不是裴大人的相好啊?如此为他心疼?”
“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
“赵大人,在下确实说了胡话,在此向您赔罪。”颛孙恬义拱了拱手。
赵大人指着颛孙恬义,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一甩袖子退回去了。他若是还为颛孙恬义方才的话恼怒,就不能指责颛孙恬义动手打人。
“陛下,臣金殿失仪,臣有罪。”依旧顶着个光头的颛孙恬义跪下了。
“不碍的,爱卿情有可原。”元烈帝以手遮眼,“爱卿快将乌纱戴上,晃眼。”
有其他大臣捡到了颛孙恬义的乌纱,里边粘着假发的,只此一家,众臣赶紧给他传过去了。
“爱卿也是为了战事,方才如此啊。”元烈帝很生气,但他气的不是颛孙恬义的动手,恰恰相反,颛孙恬义的动手,深得他心。
一般情况,大臣或大臣的家人被弹劾,无论这事有没有,大臣都得出来请罪,让流言出现且让御史台“风闻”到,这至少是个行事不严。请罪之后,再开始自辩,两边唇枪舌剑。
但是,郭夫人这事如何自辩?有来有回,有正有反才叫辩。闹起来后,必定一边说,我夫人没通奸。另外一边说,她就是通奸了。一个女性但凡与这两个字沾边,无论真实情况如何,都是对郭夫人名誉的一种伤害,进而是对颛孙恬义的攻击。
与其解决问题,不如解决带来问题的人!好了,现在世界安静了。
元烈帝并不为郭夫人的名誉受损愤怒,他愤怒的是他自己的名誉。今日,他要安排颛孙恬义进内阁,且前两天他刚刚给郭夫人赐了字。
“贞孝节烈”,现在满京城都知道,用屁股想都知道,这是他这个皇帝在为今天颛孙恬义顺利入阁做保证,都如此了,还在今天站出来嚷嚷,这是在阻止颛孙恬义吗?不,这是打元烈帝脸!
元烈帝的手,死死抓着玉带,瞪向了太子。
太子也一直看着元烈帝,发现元烈帝看过来,他立刻摇头,若可能他甚至想跪下为自己辩白——这真不是他干的。
母后……去之后,让心腹宫女给他送了一张纸条,那是空白的纸条,没有任何一个字。
当那时候已经知道薛阁老与母后死讯的太子,却立刻明白了这张纸条的意思。
“什么都别做,退让,隐忍。”
将白纸珍藏,他开始抄起了佛经,为了给母后积福。
宫中正在有越来越多的人“消失”,尤其太医院,御医们陡然多了许多新面孔,还有几个官话都说不清,是西南那边过来的。
民间也有细弱的哭闹声,但元烈帝和众臣联手把事情压了下去。
薛家退了,皇后薨了,但元烈帝与众臣的怒火都没地方发。宫人与御医,就是最好的出气筒。
也有人求到太子门下,都是皇后的旧人,但太子不敢帮,一个都不敢……他只能看着他们,陪着母后去了。
他这样都忍了,如何还会在颛孙恬义入阁的事情上,使这么明显的绊子。这无异于拿着针朝元烈帝的手指头上扎。
太子的惶恐让元烈帝稍稍冷静了下来,这事不是太子做的。
郭夫人的谣言传出的瞬间,元烈帝就确定了,太子不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他自有傲骨在。
后来查出跟康定伯有些牵连,元烈帝暗呸一声,觉得脏了自己的眼,便赐字,赐赏了。本该完结的事情,到底是谁在今天闹出来的?
英王?
英王怒气冲冲地站在他的位置上,脸都气鼓了一层,倒是让元烈帝差点乐出来。
他也不可能,除非是想跟颛孙大郎闹掰。颛孙大郎更是一直走“大局”,利用母亲的名声抹黑太子,在亲爹的入阁之日闹大?他疯了也不可能给英王出这种主意。他能得到什么?朝臣的同情,怜悯?就那个蔫坏的小子,他稀罕吗?
裴一开在御史台向来规规矩矩,没听说站了谁,元烈帝这才将他提上来,之后一段时间,他想要一个更稳定的御史台。西南在发展,现在西南反而带动了整个国家。
这是……他那日出宫看到的。他看到了书中所说的,盛世之蓬勃。
往来百姓的脸上,即便白发老翁也面红眼亮,脚步沉稳。孩童们做着杀倭杀贼的游戏,青壮男子都有自己的工作,偶尔闲下来休息,便谈论着何处又有了好营生。女子们同样各自忙碌,坐下来也手中有活,满面含笑。
他记起了自己当年外出,并不曾觉得外头的市井好看。因为他从百姓的脸上看到的,只有“苦相”,即便满脸堆笑的小贩,他看来也是苦的。
众生皆苦,谁会喜欢落进苦水里泡着?
随着颛孙恬义的归来,他带来的还有几乎所有西南一战的高级将领……和他们的缴获。这些有钱军汉们,回来就是一通花销,许多人舍得花钱,也大方,市井情况更好。
元烈帝想维持住这个盛世,至少他死的时候,盛世仍在。
“拖回去好好休养吧。”元烈帝看了一眼裴一开,养好了这人也毁容了,正好以仪容不整让他辞官回家去。这事儿到底是有人指使,还是裴一开想一鸣惊人,元烈帝不想在今日继续追究,今日的主菜只该是颛孙恬义入阁。
众臣见此,都很明白元烈帝的态度了,不约而同开始整理衣冠,等着给元烈帝和颛孙恬义的“大戏”做好陪衬。
“父皇!颛孙大人之事,虽是家事,却也是国事!儿臣请父皇详查!”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人站了出来——平王。
元烈帝:“……”
颛孙恬义:“……”
众臣:“……”
英王看了一眼太子,太子那表情,让英王怀疑他要裂开了。平王在朗声冲出去的时候,甚至还给了太子一个眼神。虽然诬陷郭夫人的事情很缺德,但英王承认,他现在想笑了。
元烈帝额头上青筋暴起,在御案上看了一眼,抓起了个小狮子团绣球的摆件,直接朝平王扔了过去。摆件砸在了平王的王冠上,砸得冠上的明珠碎了两颗,小狮子落在大殿的金砖上,自己碎了,且又砸碎了一块金砖。
碎珠从头顶落下,眯了平王的眼睛,他眼睛眨了一下,眼泪落了下来。
“糊涂昏聩!不知所谓!”元烈帝指着平王道,“着平王回府,闭门思过,不得上朝!”
他想了一圈到底是谁用的计策,到底想达到怎样的目的,就没想到是这个傻儿子。
还是别让他在朝堂上待着了,赶紧滚远。即便他离开后,太子彻底孤立,也比继续让这傻子惹麻烦强。这次的事情还稍好解决,鬼知道下次他闹个什么大事,毕竟,他是个傻子……
平王被赶出了宫后,事情总算能顺利进行了。
但是,所有人都“有点”累,元烈帝和颛孙恬义的三请三辞都有些木呆呆的。结束后,众臣赶紧都“无事下朝”了。
本来还该去向颛孙恬义道贺两句的,可也少人朝前凑,毕竟今天这大喜之日,对颛孙阁老来说,大概也挺晦气的。说一声恭喜,总觉得像是骂人。
敖昱和小月亮听颛孙恬义说了朝堂上的事后,眼睛都瞪大了两分。平王的举动,确实出人意料。
“不过经此一事,平王也算是太平了。”
彻底远离朝政的浑水了,可不是太平吗?其实这样看来,元烈帝对这个傻儿子还是有几分慈爱回护之心的,让平王继续在朝堂上待着,就他这个脑子,他这个得罪人的能耐,日后朝堂上再出大事,把他拎出去垫刀祭天,都没人帮的。
说完了平王,颛孙恬义看着敖昱问了他一句:“儿啊,你对如今的朝政如何看?”
他成了阁老,新官上任三把火,所有人都等着看他送出的第一封奏折。颛孙恬义自己也准备好了——修运河。
西南即将迎来至少十年的快速发展阶段。去就送田地,实在是很诱人的一件事。待西南的百姓站住脚,还可能迎来一波回乡潮,毕竟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在西南最早立住脚,发展起来的人,必定会回家的。他们还会带动起新的南下潮。
“爹,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开始做了。”
“你做什么了?还是买木炭?”
“不是,是去大食和罗马买奴隶。”从江湖世界开始,敖昱所认知到的“中原文明”,就一直是以中原为中心的大文明。即便敖昱出现之前,代表这个文明的华夏,也一直都是个多民族国家。奴隶买回来,认衣冠,明礼仪,要么归于一统,要么多年后发展成为一个大文明内的民族,都无妨。
“噗!”
小月亮举手:“是我临走时跟白面龙他们商量好的。”
“咳咳咳咳!”颛孙恬义没被气死,也要被呛死。
半晌后,他终于缓过来了,擦了擦胡子,问两人:“你们买奴隶作甚?”
敖昱:“缺人口。爹放心,买来的都是至少经过一两年训练的奴隶,且朝内陆卖,不会出现西南被咱们占了,又让外夷捡个便宜的事情。”
颛孙恬义眉毛动了动:“唉……”他叹了一声,看着喝茶的儿子,再看了看怎么吃都吃不胖的小月亮,又叹了一声。
“大郎啊,你说的这话,要是正常父子,我就得抽你一顿,太不讲仁义了。但是……”他看着敖昱,“你懂,我也懂。我也明白,你学的是春秋战国那时候的‘术’,但现在终归是大一统了,有些事该变通,约束一下自己,要讲仁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