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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烈帝一拍龙椅的扶手, 坐直了身子:“准颛孙爱卿所奏。”
“陛下!”“陛下!”
此次大旱,是天灾,是百姓劫难。但却是官营粮店的最佳时机, 元烈帝看到了官营粮店的诸多好处, 即便这件事的推动千难万难, 也必须在他在世的时候,将此事推行下去。
所以……
元烈帝轻轻瞟了一眼太子,太快太轻, 以至于无人注意。但在元烈帝心中, 他是彻彻底底将太子“放下了”。
他想把这政策推下去,可再不服老, 他也至多还能在位二十年。他决不能允许在他死后,后继之君推翻官营粮店。但太子继位,是必定要推翻此事的。原本太子还有那么一丝的机会,毕竟, 皇后自戕了。
逼死皇后, 杀害太子。这可是很恶毒的名声了。要身后名的皇帝们, 还是很在意这个的。不是说元烈帝原先就有意让太子继位, 是今天之前,他还有意要“缓缓图之”。他也明白这给了太子机会,毕竟他这种年纪的皇帝, 什么时候驾崩了也不是稀奇的事情,他的缓, 给了太子得位的机会。
“武卫大将军越熙负责此事, 英王从旁辅助。”越熙在西南,这是要把他调到西边来。
“儿臣领旨!”
这吩咐却让众臣愕然,觉得陛下这是说反了吧?可元烈帝没有更改的意图, 主意已定,乾纲独断,即便是想劝谏的大臣也只能跟着一块儿领旨。
回到后头,元烈帝进御书房,还没坐下,便点着汪福恩道:“朕记得……海清寺有个高僧,叫什么……一苇和尚?”
汪福恩道:“是,听说是位已有一百二十岁高龄的大德高僧。”
其实这位一苇和尚的风评,不是太好。他出现在信众面前时,确实是布衣芒鞋,寺庙却金碧辉煌,佛像金身闪耀,布施重金的必称功德满身,这什么情况还能不明白吗?但元烈帝既说了“高僧”,汪福恩虽不知道元烈帝是个什么打算,可也得捡好的说。
“送到东宫去,就说是太子思念先皇后。”
“是。”
太子正在宫外,兄弟们陆续开府,太子还是得到了一些额外的权力的,比如出宫。
他正在宫外购置的庄子上,跟心腹们讨论今日之事。
“孤在朝上的时候,还以为这差事会给白渠照。”
“白渠照倒是也有,说是辅佐英王的,也是一块儿去的。”
“……”
太子吸了口凉气,一群人坐下发愁。
虽薛家已经退出朝堂,但几十年的积累不是白瞎的,如今户部虽经历了几次掺沙子,依旧是过去的薛党为主。太子这嫡子的名头,也是很好用的,最早的时候,元烈帝也没管控他发展自己的势力。
低价买粮这件事,若不是越熙主理,其实很好解决——激起民乱就够了。
就跟老百姓说“朝堂上有奸臣,本来该免费给你们的粮食,奸臣都拿来卖了。”
再找些当地人挑唆“我们只要闹一闹,粮食就不用给钱了。”
看老百姓闹不闹?百姓才不管什么长期利益的,他们哪儿懂?眼前跟着其他人闹一闹,就有不花钱的,白花花的米和面,再不济也有豆子,凭什么不闹?反正……法不责众,到时候躲人群里跟着吆喝几声就罢了。
只要有几百人闹一场,人只要聚集起来就容易脑子一热,让人群里混着的自己人吵一吵,推一推,再闹个民.乱出来,届时必定群情激昂,英王派不死也得脱层皮。
但现在主理此事的竟然是越 熙——越熙,年纪很小,杀人很多。
男妻?那男妻一巴掌能把你拍死。
“孤知道父皇为什么让越熙主理了。”太子捶了一下桌子,“他去杀人,王兄去救人啊!”
英王是主,若有个万一,越熙杀人的时候,英王不想被连累是不可能的。
但现在英王做副手,也就名义上难听了些。之后的活动空间可就大了,自可以白脸都给越熙,红脸都是英王。
越熙的性格也不在意这个,他是武将,太过招揽民心对他没好处,他又是英王的党羽,自然不会不给自己的主子脸面。脏事烂事都越熙这个主官背,等他事情完了,元烈帝或将他召回京或赶回西南,剩下的果子就英王独享了。
低价卖粮之事即便不成,黑锅也能全给越熙,但削他的军职反而能说成是对他的保护,毕竟他年纪太幼,升得太高对其未来的发展不好。而有他在西部,那边若真的旱情严重,也不至于闹出太大的民乱。
元烈帝全给英王想到了,太子只觉得满腔都是嫉妒。他的父皇,何时在他身上花过这种心思?
“殿下息怒……”礼部尚书周势桉劝慰着。
皇后过世,太子立志守孝三年以全孝道,这婚事就拖延下来了。但在薛家离开后,周势桉这位太子未来的岳父毫无疑问是太子派的一把手了。
“以臣看,太子殿下不必着急。”
“为何?”
周势桉摸了摸下巴:“其一,没人手,买卖粮食,每家县城得开一家店吧?劳力能在当地雇,但账房、得用的伙计,这都得是自己人。如今只是一州的旱情初现,但要的人手可也不少了,人从何来?总不能都从军队里找吧?能写会算的,谁去当大头兵?”
这是知道瑞王的人手,有不少是越熙给调配过去的。
“……”众人点头,毕竟唯有读书高,他哪儿召集如此多的读书人。
周势桉又伸出两根手指:“其二,如何卖粮?说是按照户籍,五岁以上的就可买……但是,难道是把全县的都写下来,谁来买了打个钩?这不实际啊,人口太多了,同名同姓的也不知道多少,这怎么找?”
有人道:“不过,白渠照是吏部的。”
“他这次算是从吏部借调,但未曾听说吏部有大量调拨官员的意思。”
众人正兴高采烈地谈论,突然有人说了一句:“说到白渠照,他这次回来,陛下是否会给他升任吏部尚书?”
“……”气氛又沉默了。
后来有人说了些别的话,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方向。
又喝了半盏茶,众人散了,周势桉却留了下来:“殿下,方才老臣所言,皆是宽慰之语。若陛下将此差事安排给老臣,那老臣只能称病了,但英王派……”周势桉摇了摇头,“陛下,朝中都说瑞王贪财却运气好,买卖木炭烧出来了百里山河。但这事儿,怕是他们早有定计。老臣反复推敲过,买木炭,奇招啊。虽也有天时之利,但即便未曾有这场大火,数年之内,西南新地也必有变动。”
周势桉比了个大拇指:“但能出此招的人,需对山川地理熟悉万分,眼界够宽,却既能看得到天,又能看得见地。这才用小小的木炭,四两拨千斤。殿下……宜早做准备。”
周势桉走了。
太子坐在那喝闷酒,他明白,这是周势桉要退了。
他说的木炭,难道太子不知道吗?
元烈帝可是拿出来问过他们的,这不只是不损一兵一卒,这是敌人把自己烤熟了端上桌了。
这是颛孙大郎的手笔,太子看着酒杯里的酒,已然动了杀意。
杀了颛孙大郎,他也得死,英王要跟他拼命。但是不杀颛孙大郎,他难道就活得了吗?
自古以来,被废的皇太子有几个活了?即便侥幸逃得性命,子孙后代也要战战兢兢。就说大楚光宗太子一脉,现在死得干干净净的。
虽然他现在对父皇也战战兢兢的,但太子自然乐意未来的儿子是对自己战战兢兢,而不是对他的兄弟战战兢兢。而他若有了女儿,一个前太子的女儿,空有郡主的头衔,在京里连破落户也是不乐意娶的,出嫁之后,娘家更是无法给她撑腰。
太子年纪虽然还不大,但他该见识的,已经都见识过了,该明白的,也都十分清楚。
喝下最后一口酒,太子起身回宫了。
“殿下,一苇大师到了。”
太子:“谁?”一回宫,就给了他一个大的。
“说是应您之邀,来给皇后娘娘祈福,做法事的。”下人顿了顿道,“带着大师来的……是陛下那边的太监。”
这是废话,不是元烈帝吩咐的,一个外头的和尚,也进不了东宫。既然是元烈帝的安排,太子不敢怠慢,安排住宿,听他讲经,开坛做法。
父皇这是想做什么?
转过天来,宫里的太监又送来了个青松道人。这青松道人的名声也不好,他炼丹卖药,还常常带人去道观“修行”——和帮了小月亮和大黑鱼忙的常静道人算是同道中人,不过这位比常静道人手段更脏些。因这人还是有几分真医术,没弄出过人命,因此才逍遥至今。
同时,市井间开始流传,太子自先皇后去后,悲痛过度,因此开始寻佛问道,以慰先皇后在天之灵。
“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听说那一苇和尚修的不是咱们这边的佛,他修的那叫什么欢喜佛?是要祸害童男童女的。”
欢喜佛是什么佛,有些老百姓不懂,可一听祸害童男童女这就明白了,毕竟妖怪都干这事儿,妖怪所谓的“吃”,也包括生吞血肉和那啥。
“青松道人我也知道,他炼丹时,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放,膈应的很。”
“太子这是要做啥呀?”
“之前不是说给先皇后守孝吗?”
“太子不是还没娶妻吗?东宫里也没听说有侧妃啊。”
“没有妃子,但是有宫女啊,即便宫女也没有,那还有太监和侍卫啊。”说话的人挤眉弄眼。
宫里,年轻力壮的太子,漂亮宫女或太监,和尚,道士……古代热搜,但这些词再加上“香.艳”一词,显然能抓牢民众的心。之前他们最喜欢讨论的少将军都被扔在了脑后,每个人都甩着一片舌头,朝这些词里塞进“我认为”应该与之相关的内容。
太子……病倒了。
他如何不清楚元烈帝要做什么?之前他虽有错,但只是朝臣心知肚明,百姓不知道,天下不知道。现在恶了他的名声,之后的废太子,也就成了名正言顺。
多有趣?英王与瑞王恰好都不在京里,若在这期间他被废了,哥哥和弟弟能轻轻松松把罪过甩开。父皇也能哭哭啼啼地述说自己的无可奈何,说“都是太子的错,朕是被逼无奈的。不能让这样一个人日后登基称帝,祸害江山社稷。”
他毕竟是父是君,他大可以斥责自己的儿子和臣子。
太子能想象得到这一切,甚至闭上眼,父皇的声音、神态,脸上的眼泪都是那么清晰。
“咳!咳咳!”一夜过去,太子就病倒了。
元烈帝来看他了,隔着屏风。
太子道:“父皇,您……给儿臣点时间,儿臣,想当太子。”
元烈帝道:“好。”
太子病得更重了,病中写了一封奏折,奏折上泣血哭诉着自己的不孝。
身为儿子要让年迈的父亲担心,身为臣子反而要父皇操劳等等。
太子看着头顶的杏黄色的幔帐:还有一线生机,只要……西边乱起来。
他没有派人去捣乱,这时候这么明显的举动,只会再次激怒元烈帝,让元烈帝直接下杀手。
甚至朝中的大人们,也都约束了在西部的自己人。
但这件事上面的人不乱,下面的人也会自己闹出乱子的。
大小粮商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朝廷在这件事上与他们争利。
不是只有外地的粮商跟秃鹫一样,等着旱灾真的到来,扑上去将百姓敲骨吸髓。本地的地主,当地大族的当家人们,也怀着一样的心思,甚至更过。
佃户们世世代代的欠条怎么来的?土地大量兼并怎么来的?天灾,对百姓来说是祸。对大户来说,是福。
他们有积累,有人脉。能支持更长的时间,趁着天灾盘剥走百姓的土地、房屋、儿女。见势头不对,就带着财富先走。留在当地一直到灾起被裹挟的,要么是贪心不足的,要么反而是真有慈善的。
天灾之后,往往大户很快重振家世,甚至更胜往昔,但小民百姓……却如泥中落叶一般,不知飘零何处,或零落成泥了。
等着食腐的秃鹫若见猎物被救了,只会哀叫着离开。
等着吃人的大户,看见朝廷来救人了,却必定会如被割了肉的豺狗般,疯狂嚎叫进攻的。
皇权不下县,真正管人的,恰恰就是这些当地的乡老与大户。而发粮这事儿,却又要下到个人身上。
就如周势桉说的,平民百姓往往最容易被煽动,他们常常搞不清楚,到底谁是去救他们,帮他们的。
民心易得,民心易用,民心易乱,民心易驱……
太子闭上眼睛,他等着。等那些愚民自己乱起来。
小月亮带着虎贲营,带着英王、白渠照,等官员,出发了。
西南的敖昱也得到了八百里加急递送过来的消息,一艘艘大船满载货物顺着运河逆流而上。同时,众多小船也吊在大船一段距离后,跟随北上。
大船靠岸,小船也紧跟着靠岸,当地官府却没有得到事先的通知——让他们征召力夫之类的,此时便有几分忐忑,又有些看笑话的窃喜。
“大人!大人!后头过来了许多小船,小船上下来了一群商人,他们将咱们码头上的苦力都给招走了!又有人租了马车,朝下一站去了。”
“商人?”
“对!听口音,都是南边来的。都是三十上下的精干人,看打扮和行事的手段,该就是商人。”
没找官府,没征徭役,第一批西南过来的粮食,是一群“自发支援旱灾”的商人,自掏腰包送过去的。商人们分成三批,甲部分在当地组织人手,乙和丙一起前出探路,发现道路有问题,就直接聘了附近百姓平整道路,接着前往下一站,聘用新的力夫。
两边交接,押粮的甲休息,乙押粮,丙前往探路,甲休息好了朝前追……
路上也有遇见打劫的,但在第一伙人在路上死了一片后,就没人动手了。也有官员眼馋这批粮食,却无法做到一把将这么多人一块儿按死,只能作罢。
三批人轮换,粮车一路不停地前进,竟比朝廷往日送粮的速度都快得多。
这些商人如何乐意任凭驱策的?用官位换的。官营粮店并非西部一州的临时之举,这是长期全国的大事,最终必定会划归朝廷官员之列。不是所有读书人都精于科举,进身之阶就在眼前,谁能不牢牢抓住?
当然,他们需要更多的粮食。敖昱送走了小月亮,少有地叹了口气——去探寻新大陆的船,该回来了吧?玉米、土豆,或者红薯,带回来一个就好,更大可能是玉米。当然,巧克力能带来就更好了……
第二批大船靠岸了,下来的却都是黑衣黑甲,亮银兵刃的士卒。他们也没有骑马,包括将官在内,都各自背着行囊,甩开脚板快奔而上。仅有的车马,看样子运送的都是辎重。
近乎“轰隆隆”的脚步声,跨城而过,百姓吓得哭爹喊娘躲藏了起来。
但士兵过后,却是秋毫无犯的,还留下了十几个士卒,照顾惊吓之下,与家人走散的孩子。
“这是哪儿来的军爷啊?”别看只是过路没惹事的这等小事,对百姓来说却是稀奇事。其余士卒过路,可不得沿途薅点什么走?
“听说是西北少将军的虎贲营。”
“少将军?是‘那个’少将军吗?”
“就是那个少将军!”
“怪不得啊……”
将官不骑马的军队,靠着一双脚,却奔袭如飞。
元烈帝拿到了邸报:“日奔袭超八十里……”
从他们的行军速度看,其实这个超八十里,该写作近百里。
这可是虎贲军上岸后至少半个月,各地综合上来的邸报。换言之,连续半个月天天这么跑。不是短期的急行军,是正常行军速度。
元烈帝研究过兵书,也跟武将学过兵法,他清楚,行军速度是考验一支军队的重要标准之一。
是“行军”,不是乱跑。军队士卒必须保持一定的结构稳定,统一行动,稳定快速地到达目的地,最好能在到位后,立刻投入战场。
元烈帝脸色难看,说句不好听的,目前大楚境内,骑兵都没几支能跑出这种速度来的。
这还不是一两天的冲刺速度,这是持续了半个月,翻山涉水。
要是元烈帝问这些士卒怎么练出来的?
老兵答:“给少将军扛滑竿练出来的。”
新兵答:“跟在少将军身后一块儿跑练出来的。”
小月亮穿着麻衣短衫,背着自己的辎重——铠甲兵刃和铺盖,以及一大包裹点心。
就他现在那瘦削的样子,这一大堆,外人从后头看,就好像包袱成了精,长出了两条小细腿在自己跑。
这个“包袱精”的上头,还戳着一面红底“金”鱼抱月旗,这玩意儿以后就是他们的军旗了。
金色的大鱼极丑,长身子扭动着,两只鱼鳍夸张地伸展着,贪婪霸道地扒在了月亮上。
这是少将军的夫……夫君?给少将军准备的,他亲自画图,找了绣娘刺绣。确实很有些气势。
众人就看着这面旗子,跟在后头,一路前行。
陀安州,粮食过来前,老百姓就听说了事情。
就如太子所想,少不了人说“粮食本是赈灾用的,该白给咱们的,如何花钱买还算是好事了?”
“这就是有贪官,要贪咱们的银子。”
“该死的贪官!”“不能买的,买了都便宜了贪官!”
粮食进城,有大量士兵驻扎在城外,更有陌生的士兵直接押着粮食进城,更增添了百姓的敌意与惶恐。
他们刚进城,便有数个小队,各自出去了,每队都有两名伙计,且带着一口锣。
“铛铛!”“官营粮店!”“每月低价供粮!”“去衙门申领粮票!”
用的是当地的方言,嗓门够大,锣声够响。
老百姓——“不买,不能买,贪官骗咱的钱呢?”
“其实……还是能去看看,到底什么价钱的。”
“……”